“好了吗?”我还未端详完毕,那头的苏陌已然凑过了头来,仅仅粗略地扫了一眼,转而又瞥眼看着纸上大半的留白,一双鸦黑的眼眸掠过一丝不解,“为何不直接跟他说明这里的情况?明明……”
我移开了其上的镇纸,满意地吹干了上头尚且湿润的墨迹,又仔仔细细地卷好递与他手中,这才平静道,“战事要紧。不过是这点小事,无需让他操心。”
苏陌拧眉,微微张了张口,然而终究是没有再反对,只顺从地低着头将纸条塞入竹筒里头,又有条不紊地用细绳将之紧紧缚在了小白花儿的脚上,便算是默许了。
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本想走出门去,然而走到了楼梯口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折返了回来,“小陌,我记得当时你和你爷爷是从北边儿回来这里的罢?”
似乎是没有意料到我会突然问起这个,苏陌的面色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如实回答道,“是。当年自从乐麋山离开后,便随家人转去了幽州。”
“幽州……倒是与蓟州临得近,”我喃喃念着,心里有了几分底儿,又打听道,“那从前可有听说过那征北将军,程安?”
“征北将军?对他没有多大印象,但前些年爷爷神智还清醒的时候,倒是时常有提起他的一个得力部下蔡子进。”他幼嫩的手指在小白花儿脖颈一圈白茸茸的毛羽间穿梭着,时而引得小白花儿欢喜地“咕咕咕”唤几声当做回应。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有些好奇。
“听爷爷说倒是一把用兵打仗的好手,只可惜出身实在太过贫贱,又加上那程安有意无意地压制,故一直屈于二手,久久未能翻身。”
“哦……”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嗒嗒”轻叩着桌角,心念百转千回,“程安如今已然独霸一方了,这个没权没势的蔡子进居然还能引得他如此忌惮,看来真是个好枪杆儿。”
苏陌一愣,转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微微翘起嘴角,不置可否,“倒是有趣。”原本只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未曾想却收获了一个意外惊喜。
出了门外,我凭栏而立,高高地俯瞰着方才被程绣月一众折腾得一片凌乱的大堂,也再无心收拾,只调转回头去,兀自进了邱五晏的暗房。
回到自己房中的那一瞬,我只见窗外扑簌簌地飞快掠过一个雪白的鸟影,然而转瞬便因为破空的精准箭矢,而化为低低的一声凄惨鸣叫,在无边的夜色中从此湮没无痕,只留下几分细微得几乎不可察觉的血腥味,然而不一会儿,也被那一阵阵呼啸的夜风冲得再没了个影儿。
我恍若不觉,只兀自扯着麻绳,缓缓地拉下了竹帘。
傍晚时分外头刚呼啦啦地刮了一场风雪,我平日里又没有熏香的习性,此时只引得房内到处都是湿冥冥的,连灼灼发烫的
手心也隐隐染上了一片湿潮。我倚立在窗边,看着重新回复一片黑暗的卧房,笼在宽大袖间的手不禁死死握紧了搁置在一边的匕首,眼神也随之渐冷。
今夜未免也太过漫长了些,却也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
临近破晓时分,一股带着异样甜香的白烟借着氤氲湿气的掩护,悠悠荡荡地自窄细的门缝处吹了进来,袅袅烟息所触及之处皆染上了一片迷幻的气息,而后逐渐归于平静。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头的木门终于被“吱呀”一声轻巧推开,一个模糊的黑影自那一线逼仄的门缝之中飞快地晃了进来。
即使之前已然有了蒙汗药打底,来人的脚步依旧刻意放得很轻,此时便是一根细巧银针落地大抵都能掩去他的脚步声,然而更难得的是,他行进的脚步虽轻,然一路过来却丝毫没有畏缩拖沓之意,显然并非无知鼠辈,而是个地道的习武之人。
果然这就等不及了。
我裹着一条薄被,强作镇静地侧身窝在宽大的拔步床之上,屏息静气在心底默默数着,五步、四步、三步……
终于,他不断前进的脚步声在床边乍然停滞了下来,转而听闻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响从床头柜边传入耳际,随着我迟迟未睁眼,那人搅出的动静也愈发大起来,显然是已然放开了手脚。
待四下找寻无果后,来人终于逐步接近我的枕边,似是在打量。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游弋的眼神冷冽如刀,似乎每一寸地方都要被他查探个清楚明白。
我逐渐绷不住可以压抑住的呼吸,只觉着每一处被他打量过的地方都升腾起一丝冷气,不一会儿便密密麻麻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生怕再这般僵持下去会露馅,我骤然紧紧地皱起眉头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只听得身边霎时万籁俱寂,离我不过咫尺之遥的不速之客竟然在一瞬间掩去了所有的声息,连呼吸声都近乎消失。一时间,只余下远处农田低洼里有一声没一声的蛙鸣清晰入耳。
倒是个高手。
我更加紧了警惕,随后不等他起疑,只搓着眼睛假意翻身,背对着他,明晃晃地露出压在枕后的一角地契,不一会儿便悠悠地继续打起盹儿起来。听得来人吁了一口气,复走近了几步,嘴里低声嘀咕了一句,“好家伙,原来在这儿,害得老子这一通好找。”
我听着正觉得好笑,忽的感觉到枕下轻微一颤,想来已是他伸手取走了地契。
就是这时候!
我乍然轻喝一声,迅速地反转过身来,精准地箍住了他的手腕,趁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又狠狠往下压去,一边借力稳稳地坐起了身子,转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借着稀疏竹帘间透露进的几分月光可以看到,来人虽然生得五大三粗的,然而两边自手肘以下的部位却出奇的细瘦,只消我虎口一
握二指便能轻易接触,只觉着他腕间皮肉皆如晒干了的枯柴一般,紧紧附着于坚硬的骨骼之上,令人望而生怖,显然是个行窃的行家。
虽然之前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眼前乍然出现如此诡异的人形,我却还是被唬了一跳,随即钳制得更紧了些,厉声喝道,“有一身功夫不用到正当地方,反而为虎作伥,干起梁上君子的勾当!”
他面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不冷不热地笑道,“倒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竟能逃过这等烈性蒙汗药,只是……”他话语间蓦地停顿了一下,随即轻巧一动便挣脱开我的禁锢,将手中的地契飞快地拢入襟中,枯瘦的五指忽的根根弯钩如鹰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向我的喉咙袭来,“可惜了,终究是太天真,就凭你一个黄毛还未长齐的小丫头?”
我连滚带爬地侧身躲过一击,便顺手抓过床上凌乱成团的水红绫薄被,朝他面上狠狠掷去,趁他挣脱缠在脖颈上的薄被的一瞬,我猛然从床上跳将下去,也顾不上穿鞋,只披了件外衣,赤着脚在并不大的卧房里跟他绕起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圈子。
我自知没什么本事,连花拳绣腿都谈不上,充其量便是会比划几下,若此时直面与他对上,保不齐就命丧至此。此刻敌强我弱,唯有以退为进。
未曾想他身形虽然大条,然而动作却是出奇的敏捷,虽然我之前早有准备,事先在卧房里头摆放好了七七八八的障碍,更显得房中凌乱逼仄难行,然而他却依旧在一片狼藉之中穿梭自如,恍若家常便饭,反使得我吃了好几次自己布下的苦头。
我回望了一眼在陌生地方也能轻车熟路的他,不禁挑了挑眉。果然是个行家。
这般无休止地耗下去,定然是毫无经验的我落在下风,而他似乎也是这般想的,表情由震惊逐渐转而平静,只似笑非笑地错着步子,时而还瞥眼,警惕地注意脚下有无机关陷阱,轻松地陪我玩着猫抓老鼠的游戏。
只不过,谁是猫谁是鼠,现在就判定,显然还为时太早。
也不知道到底与他来回了几个圈子,见他动作愈发僵滞迟缓,面上也愈来愈沉重严肃,我心中估摸着药效应该快到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退至到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来,气喘吁吁地朝他挤眼一笑,“不知阁下如今感觉如何?”
他一愣,转而如同发觉了什么一般,试着动了动逐渐软下的四肢,霎时脸色灰败,似乎想要上前,然而却半分也动弹不得,只得顿在原地,扭曲着五官朝我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做了什么手脚!”
我笑而不答,只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两粒黑乎乎的打火石来,逐个点燃了屋中各个青铜烛台,本昏暗的屋内逐渐亮堂了起来,也衬得他面色愈发青紫难看,唇色近乎转黑,眸光涣散,即使有衣衫包裹,也能看出他四肢正轻颤发抖着,显然是中毒的征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