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不知怎么地蓦然一动,我手脚并用地慌张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和脚踝,并没有发现被捆绑的痕迹,而所有衣衫也完好如初,想来应当并非是被贼人掳掠。那又是何人,才能如此顺畅地在邱五晏和他人的眼皮子底下把我领出来?
我腾出一只手来呲牙咧嘴地揉着撞得酸痛的脊椎骨,一边试探地掀开了眼前薄软的轿帘。没了轿帘的阻隔,自外头飘忽而来的杜若花香愈发芳菲,争先恐后地钻入两侧鼻翼,仿若来自蓬莱仙境,九重苍幕。
这是梦,还是我已然随着小黑一道儿归天了?
我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撇去心中涌起的一阵奇思异想,转而抬起眼来,映入眼帘的俨然是一个披着一领蓑衣的劲瘦人影,此时正背对着我在两横遍布沟壑的黄木车辕上坐着,又见那人时而望向两侧,也不知道在张望些什么。我探过头再细眼看去,果然是苏陌,不禁清了清干哑的嗓子,迷惘地唤道,“小陌……是你载我来的?这是哪里?”
“醒了,”他身子一动,转而迅速地反转过身来,搭了一把手,将我搀扶下来,低声道,“姐姐自己看便是了。”
“我看?”得到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心里不免升腾起些许疑惑,却仍是顺着他的意思跳下了车去。然而在下车的一瞬间,我就已然被眼前铺天盖地的艳色花朵所震在原地,因为缺水而干燥灼热的喉咙早已发不出太大的声响,此时此刻我也只能颤抖着皲裂的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
近日皆心心念念地守候在灵栖打点,久未出过门,此时居然才发现郊外早已春色大好。而眼前偌大的一个山坡,都星星点点地开满了红色、白色的杜若,在带着轻薄湿气的雾中逐渐融成了一片明媚的韶光。我在原地滞愣了良久,转而几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朝东面看去,那里屹立着的俨然是巍峨青翠的乐糜山,与记忆中的并无差错
。
此时身处的地方就是我与小黑初次相遇的山坡无疑,然而我上次来时,这里分明还是一片大雪封山后遗留下的荒芜,怎么会突然间便有了这般漫天遍野的杜若花?
眼前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茫茫雾气,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时隐时现,我用尽全力瞪大了双眼,近乎是贪婪地捕获着每一抹跳跃进眼中的明艳。
心里乍然忆起上次在雪底下见到的几抹并不起眼的青翠,和底下明显是翻新过的松软泥土,我仿若如梦初醒,忽的转过了身去,看着神色平静的苏陌,努力抑制着喉咙里破碎的音调,却依然不可抑制地带了似有若无的哭音,“是他吗……”
其实不必问也已然知晓。这世上,大抵唯有他一人,会用心至此。
苏陌点了点头,便是应了,随后温吞吞地缓声道,“他……出战前,曾特意嘱咐过我,若是有一天,姐姐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困难险阻,难过失落之时,便定要想办法带姐姐来这里看看。这样,即使他不能及时在姐姐身边出现,这些好看的花儿,也是会一直陪伴姐姐的。”
他临行前与苏陌神神秘秘吩咐得那些话,原就是如此吗?
怪不得他们都要瞒着我,原来是早就存了这般的心思。我使劲地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嗯,我明白……小陌,陪我坐一会,我们就回去。”
他看了我一眼,比上回注意到时更为清浅了些的深碧色眼眸中掠过一丝担心,但最后还是轻轻颔首,顺从地在我身后盘腿坐下了。我并没有与他透露过关于小黑遇难的只言片语,他便也没有加以询问,镇定得像个小大人。
这样也好,起码可以让我足够安静地在小黑编织的这个世界中待一会,哪怕就这么混沌过活也好。
我不知道我到底坐了多久,只知道苏陌也从始至终默不作声地站在我的身后,从未离开半步
。待我缓过神来时,天边已然斜晖脉脉,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别样的血腥味,我本疑心是自己的幻觉,不予理会,却只嗅得这股奇异的味道愈发浓烈起来,似曾相识。
此时虽然已是日薄西山,然而奇怪的是,身边的杜若花却半分也没有倾颓之势,依旧盛放得美艳灼灼,风华无双。我瞥眼过去,看得凭树孤立的苏陌,虽然身姿依然如往日般挺拔,然而余晖之下却仍旧可以看到他的面色有几分苍白。而他的脚下的一圈杜若花,生长得尤其浓丽。
我忙三步并作两步向他的方向跑去,不由分说地拽过他背过身后的胳膊,不可置信地看着上头正不断汩汩往外流出鲜血的血口子,惊声喝道,“小陌!你干什么!”
他不慌不忙地抬眼看着我,眸光清亮澄澈,毫无躲闪之意,“姐姐难道忘了?我身上流着的也是糜族的血液。”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姐姐待我恩重如山,苏陌无以为报,看姐姐当初既然肯为他以血辟路,那苏陌既然亦有糜族之血在身,此时此刻自然不应当袖手旁观,才为姐姐尽一些绵薄之力。”
我看着他与小黑一般棱角分明的稚嫩面庞良久,忽而惨淡一笑,终究还是开口告诉了他,“小陌……他大抵是,回不来了。”
苏陌似是没有听到,只低眉撕下一片衣襟来,草草地包扎了流血不止的伤口,便极灵活地跳上了车辕,拉紧了马缰,便是要回去了。我便也不欲多言,只也随之坐进了马车里,挑开车帘,静静地看着随着马车远去而一路齐刷刷闭合花瓣的杜若。
夕阳西沉,一路无话。
那时候我本以为我这辈子也大不过便是如此。或许是像眉娘那般饮下一坛子银鸩酒,大梦不醒,为了守一个人转世归来而落得一生混沌;也或许是待交接好灵栖里一切事务后,像每一段唱才子佳人的折子戏一般随他而去。反正,到底也就是这样了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