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稿一走, 苏默槭再也无法佯装镇定,双腿一软,无力跌坐在椅子上, 双目无神, 魂不附体。
要么背弃自己的妹妹, 要么舍弃自己的儿子, 再不然一拍两散, 谁都别想善终。只要苏默槭稍有不慎便可能断送自己儿子和妹妹的性命。
步步惊心,一失足成千古恨,叫她如何抉择?
杨璇和杨瑾回来时, 苏默槭还坐在厅前发呆,杨璇唤了几声, 她才回过神来, 想起自己似乎忘了吩咐兰嫂准备晚饭, 手忙脚乱要去吩咐,却听见兰嫂在喊开饭了, 一时之间又愣住。
“默槭,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杨璇盯着心不在焉、食不甘味的苏默槭,纳闷不已。
苏默槭愣了愣,对上自己丈夫询问的眼光却又下意识避开,暗自咬牙, 只是底气不足地摇了摇头。再见苏默梨和杨瑾都一如往常, 对自己危险的处境还一无所知, 她心中更是惶恐不安, 饭菜入口, 味同嚼蜡。
饭吃到一半,外边突然响起敲门声。
没一会儿, 只见杨盈挺着大肚子有些脚步蹒跚地走来,身后是一手提着以布盖顶的竹篮,一手拎着鸭子的香栀。
“爹、娘、哥哥、小姨,月月回来看你们了。”
杨盈仍旧如做女儿家时一般毫不矜持咧开嘴笑,银牙如贝。她一边招呼香栀把东西交给兰嫂,一边走到一干人面前规规矩矩行礼。
行过礼,坐下没一会儿,已经把东西搁好的兰嫂连忙给杨盈添了副碗筷,杨盈推说已经吃罢饭才出的门,一直不动筷,只是叽叽喳喳跟大家讲在夫家的一些有趣事。
苏默槭一直都心不在焉,杨盈说的话大半都没听进去。倒是杨璇笑声朗朗,被杨盈逗得心情很舒畅。
吃罢饭,苏默槭唤了杨瑾谈话去。
苏默梨兀自回房,精力充沛的杨盈又来缠她聊天。开始,杨盈笑得花枝乱颤,絮絮叨叨念的都是徐翰林怎样怎样对她好之类的,不知疲倦。
苏默梨静静听着,偶尔应答几声。越到最后,她心里更是不知滋味。
杨盈如今已经寻得了好姻缘,日子过得和和美,而她呢?现今楚风的态度模糊不清,杨瑾又是殷勤不断,但她心中仍是无归属感,忐忑不安,左右为难。
“小姨,你说男人是不是都该三妻四妾才能显出自己的身份地位?”
杨盈话题突然一转,让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的苏默梨无言以对。
苏黙梨还在思索如何作答,杨盈已自说自话接了下去。
“其实这也是对的。”
杨盈轻轻笑着,笑容中隐隐有一丝忧伤,眼眸闪着点点泪光。
苏黙梨有些忐忑不安地望着她,话到嘴边想问,又被杨盈抢白。
“小姨,听说楚爷寻媒人向你提亲,这件事是真是假呀?”
苏黙梨再次骨鲠在喉,有些反应不过来,没一会儿才有些尴尬地点头,刻意回避杨盈的目光,怕她会反应过激。
然而,杨盈这次出乎意料的安静,低头,眼波盈漾点点哀愁。
“原来楚爷也喜欢小姨呀!小姨……如果娘不反对,你会允婚吗?”
苏黙梨摇头,不知以何作答。
“那哥哥呢?如果娘接受了你们的关系,哥哥想娶你,你会嫁给他么?”
杨盈目光炯炯盯着她,眼波盈晃,点点银光透亮,眼眸如星,熠熠动人。
“月月,你今天怎么了?”
怎么会问她无法作答的问题呀?苏黙梨有些惶恐不安,对这样的话题讳莫如深。
杨盈不答,只是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抓得她的手生疼,然而杨盈认真的眼神却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小姨,你如果要嫁就嫁给哥哥吧!”
“月月……”
苏黙梨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掉了出来。杨盈一直盈晃的眼泪继她之后也夺眶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月月,你怎么突然哭了?”苏黙梨擦掉莫名其妙掉出来的眼泪,忐忑不安地回握住杨盈的手,关心询问。
苏黙梨不问还好,她一问,杨盈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
“小姨,我跟姑姑吵架了。……她要给翰林哥纳妾……如今我有孕在身诸事不便,所以她说要给翰林哥讨个姨娘,照顾他……”
短短两句话,杨盈却几度哽噎。
“她说当初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不知廉耻勾引翰林哥……还珠胎暗结……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为了两家不撕破脸皮……她才勉为其难让我进门……如今不过是给翰林哥讨个姨娘……哪来的资格委屈……”
杨盈的叙述不时被难以抑制的抽噎声打断,零零碎碎,好不容易才将话说清楚,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小姨……我该怎么办?姑姑一直对我心存芥蒂……她见不得我们恩爱,总是从中作梗离间我和翰林哥的感情……开了个头,以后她说不定还会继续要翰林哥讨姨娘……我该怎么办?”
苏黙梨如鲠在喉,正要开口安慰,轻轻的开门声却拉走了她的注意力。她望向门边,见苏默槭泪痕满面走进来,蹲身,默不作声将伏在苏黙梨膝上哭泣的杨盈抱住,泪珠滚落,湿了杨盈背脊上的衣料。
“娘……”杨盈拧身,看见伏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自己的母亲,马上如捉到救命稻草般将苏默槭抱住,肆无忌惮哭了起来。
苏默槭一边轻轻抚着杨盈的背,一边安慰:“月月莫慌,娘去找你姑姑谈谈去……娘就不信把你祖父祖母搬出来也没用!好好养胎,别想太多。”
杨盈抽泣着,一边点头。
“好了,娘送你回房歇着吧!”
见杨盈的情绪好转,苏默槭适才小心翼翼扶她起身,安抚她回房。
苏黙梨送到门口,看两人走远,正准备关门,杨瑾的身影却蓦然出现在眼帘。她心中一慌,马上关门,手上的力道却控制不当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响声吓了一跳。
躺在床上准备歇息时苏黙梨仍心乱如麻,一时想到杨盈的哭诉,一时想着杨瑾会不会被自己弄出的声响吓到……良久,才昏昏入睡。
轻纱缭绕,若隐若现,一青衫女子拿着一把月弧形木梳给坐在梳妆台前红衣翩跹的女子梳头。青衫女子的动作轻柔,梳子齿慢慢没入三千青丝,将纠结在一起的发丝解开、理顺。
西洋镜清楚映照出身穿嫁衣的女子的面容,清丽如莲,却面无表情,任由梳子一下一下将纠结的情丝一并解开。
为红衣女子修好妆容,戴上凤冠,青衫女子笑了。
拿起红盖头准备将那张经过修饰显得更加勾人心魄的脸盖上,不经意将头转到镜前,女子脸上的笑容却僵住。
镜中的女子一张素面朝天,笑意犹在,一张妆容精致,泣血如花。
两行血泪,勾勒成伤,将女子的心事都彰显。
转眼之间,红衣女子脸上的妆容花了,发丝乱了,衣衫破了,蓬头散发,一步一步朝青衫女子逼近,脸上两行血泪让人胆战心惊。
“姐姐……姐姐……姐姐好狠的心!即便不是一母同胞,我父母养育你多年,你怎可将我送入虎口……”
眼前突然一暗,青衫女子看见一个相貌俊朗、皮肤好得连女子都惊羡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慢慢走向她,唇边是一抹摄人心魄温柔的笑意。
女子稍微安了心,也朝男子走近,再抬头却见男子已换了一副模样,面目狰狞,睚眦欲裂瞪着她。
“虎毒不食子,娘好狠的心,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子送自己的儿子去死!”
青衫女子张嘴想说话,可无论怎么努力却发不出声音来,正想以行动安抚男子,忽听“滋——”的一声,血溅了她一脸、一身,骨碌碌的,一个圆圆的东西滚到了她的脚下。
女子看见地上的人头再也按捺不住歇斯底里惊叫起来。
“啊……”
“啊……”
苏默槭从床上猝起,大汗淋漓,衣衫已全被汗水濡湿,脸上仍残余慌乱。
“默槭,你这是怎么了?做恶梦了么?”被吵醒的杨璇将受惊的妻子拥入怀中,轻声询问。
“胥裕,今天刘稿捉着瑾儿和梨儿的把柄逼我将梨儿许给他……不然就一拍两散,整死他们……胥裕,你说我该怎么做?还有月月那,你妹妹一定要给翰林纳妾,要离间他们夫妻的感情……原以为月月嫁过去之前的事便会一笔勾销,可她到现在还觉得月月高攀了他们家,对月月百般刁难……”
“怎么会这样?”
“月月的事你爹娘出面或许能解决,可是瑾儿和梨儿……我实在想不到用什么方法保全他们,难道真的要屈服于刘稿么?”
杨璇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随即下床去将灯点着,顺带从搁在桌面上酒壶里倒了杯酒给她。
“别想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
苏默槭心中烦躁,拂手将酒推开,毫不领情。“说得轻巧,你倒是说说怎么做……”
杨璇无奈苦笑,在她身侧坐下,自讨没趣将酒饮尽。他自然也没办法,只是想让她冷静下来认真思忖对策而已。
两人正一筹莫展发着呆,突听敲门声响起。
苏默槭心中纳闷,连忙扬声问:“谁?”
“姐姐,是我……梨儿。”外边传来苏默梨的声音,声音里隐藏忧虑。
苏默槭连忙下床,抓了外衣穿上,整衣完毕才把门打开一人宽的缝。
“梨儿,这么晚了找姐姐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梨儿知道姐姐在为梨儿的事伤神费心,不想让姐姐过分担忧,所以想……”苏默梨骨鲠在喉,实在难以启齿,脸不自然绯红了一片。
“梨儿,刘稿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苏默槭心中焦虑更甚,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原来自己的妹妹已经知道了,也不用她闷在心里难受了。只是即便她知道了,她又能想到什么方法保全自己?
“姐姐,梨儿想验身以示清白!”苏默梨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被迫要以验身来明示自己的清白对未嫁女子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然而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办法。如同押上一生最重要的东西进行一场博弈。结果只有两个:证明清白,得回尊重;失掉清白,受人唾弃。
“梨儿,这样对你……”
苏默槭迟疑不决。她自然知道这方法的利弊,清白与否全系在验身之人身上,无疑是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任人摆布。
“姐姐难道也不信梨儿?”苏默梨心揪疼,略显失望。难道连自己的姐姐也不相信自己了?
“梨儿,你应该知道这么做的后果,若是……”苏默槭皱眉。
“梨儿知道!姐姐自不会轻易让人诬陷梨儿,验身之事一切听凭姐姐主张。梨儿先回去了,请姐姐尽快定夺!”
苏默梨说罢,不待苏默槭拒绝马上转身离开。走到院子里便见杨瑾站在院中央,心神不宁的模样。她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烦躁,毫不迟疑放弃捷径窜进阴暗的走廊,谁知走了才几步路,去路便被挡住了。
“对不起。”
苏默梨心微微刺疼,固执地将头撇开,不去理会他满是歉疚的眼神。若非他执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事情怎会变成这般模样。即便他们无血缘之亲,他们是姨甥的关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抹灭,难被世俗所容。
杨瑾道过歉,也不纠缠,须臾便让开了道。
验身之日终于到来,阵势与昭告天下无疑。世人容易被迷惑,只是还知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之理,所以若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便只能将验身之事散布给那些盲目的人。
刘稿自不会轻易让苏默梨脱身,双方在寻验身婆之事上争执了一番,最终决定唤来二十名验身婆以抓阄的形式来决定谁给苏默梨验身。
验身的场所在杨家。苏默槭差不多到时辰便大开家门来者不拒迎客,没多大功夫,杨家便堆满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镜中映出的容颜难掩憔悴,愁眉不展长颦,双目无神,唇无血色,胡乱绾的双鬟已经有些乱。心脏怦怦乱跳,恍若等待丈夫来揭盖头的新嫁娘,苏默梨几次试着深呼吸克制自己的紧张都无济于事,反而越来越觉得不安。
喧闹声逐渐清晰,她暗自咬牙,站起。罢!罢!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没一会儿,一个年纪约莫五旬的妇人连招呼也不打便直接推门进来,态度有些轻佻傲慢,似对她有些偏见。
苏默梨有些委屈,退后几步。
来人一进来关上门后便毫不客气地开口吩咐:“把身上的衣裳都脱了!”
苏默梨的脸顿时难堪地绯红一片,迟疑着退后,有些畏惧妇人咄咄逼人的眼神。
妇人嗤笑,一脸鄙夷。“瞧你那模样,像是老婆子我会吃了你般。若是行为检点岂会走到验身这步,如今倒害起臊来……”
一听妇人尖酸刻薄的话,苏默梨顿时怒上心头,也顾不得羞辱,开始解衣,脱到剩下亵衣,先前的勇气已消了大半,她又迟疑起来,谁知那妇人忽地一把将她扯过去,三两下便将她死命护着的亵衣扯了,一双肥厚粗糙的大手在她身上乱摸,又是捏又是掐,毫不客气。
她羞辱难当,但一想到自己的清白全系在这妇人的身上,只能强忍眼泪,任其摆布。
妇人一边检查她的身体,一边啧啧道:“身子倒匀称,一副妖精样,怪不得惹闲言碎语。”
没了衣服的遮掩苏默梨出于本能抱住双臂,妇人已验过上身也不在意,忽地蹲身下去,手不怀好意往她的私密处伸。她一惊,向后一躲,叫妇人的手落空。
“啧啧,之前还嚷嚷着要验身以示清白,现在怎又不让验了,莫不是心里有鬼?”妇人讥讽道,见不得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苏默梨身子一僵,无以回驳,脸如被烈日烤过的岩石,滚烫不已。
当妇人从房里走出来,看热闹的人马上喧哗起来,要妇人快点宣布结果。
苏默槭心中也是焦急万分,按捺不住想知道妇人验身的结果。
刘稿已按捺不住兀自上前询问妇人:“如何?”
“不是。”妇人瞟了众人一眼,适才开口宣布。
苏默槭如遭雷击,顿时呆若木鸡。
唏嘘声马上炸开,尖酸刻薄的言语如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