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皇先前不过是北国旧朝的一员大将,多年征战鞑靼,后来又因着建立魏国而劳累辛苦,这些年身体是愈发不如从前了,自从上次废太子标的事情以来,魏皇精神时有不济,近日更是自上元后大病了一场,更加萎靡,朝中大事几乎都落在萧桓一个人身上。春来事物又众多,虽说得了南梁的随笔贡赋,魏国国内政事却样样不得马虎,春耕,水利,农事哪一样都要办好,萧桓更是凡事都做到亲力亲为;同时,对魏皇的身体也很是尽心,每日必去宫中问安,查看太医院脉案,亲自试药,极尽孝道。然而就是这样疲倦繁忙,于他而言却是一种极好的慰藉,似乎这样就不会去面对心中那一点无法抹去的忧思。
这日又是过了酉时才从宫里服侍了魏皇用了晚膳才回了东宫,却未料方才进门,便有马万全来回禀,说众位大人同胡先生已经在侧厅里等着了,他直接过去,进屋才看到胡铎同高原之,马援和,谢蕴,邓知及冯彦年已经等候了很久的样子,不仅如此,才从望州归来的副将许嵘和礼部尚书赵和腾竟然都来了。萧桓微微诧异,却不说什么,只径自在正位主座上坐了,待众人向自己行过礼后,才缓缓开口:“众位大人如今可是清闲啊,怎么都聚到我这里来了?”
“殿下,”马援和是个急性子,未等旁人开口,已经一揖后说道:“如今国中平定,殿下可莫要忘了大志啊。”
萧桓心中微微一动,看了看其余的人,也都纷纷表示同意,更有冯彦年出来道:“这距去年征梁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如今国中国势平稳,又不愁物资军备,殿下不如一鼓作气,干脆将南国拿下,好做统一大业。”
出征梁国的事,早在去年萧桓已经确立为太子以后不久,就有人提出来过,当时便被萧桓以两国刚定和约,此时此举乃是破坏和议,将魏国置于无信无义之地给斥了回去。方才平静了一段时间,又被重新拿了出来讨论,萧桓又以国中国势尚未稳定为由驳了回去。谁料今日还是逼上门来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笑笑:“如今才刚出正月,是不是太早了?”他又笑了一下,道:“再说,如今父皇还在,征梁的事,还得看他的意思,他近日身子大不如从前,怕是这种心思淡了许多呢。”
“殿下这就多虑了,”谢蕴笑笑,也开口:“正是因为陛下身体大不如从前,恐怕才更想要看到我大魏一统疆域的盛世,这是他老人家多年的宏图,殿下身为人子,当为陛下竭尽全力尽心才是啊。”
萧桓没有说话,只拿过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却深思恍惚,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忆。
“赵大人看呢?”良久,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抬眼看向赵和腾。
赵和腾一惊,他虽然目前已经在萧桓名下做事,可萧桓对他始终没有像对其余的人那样信任,因而他也一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谁料萧桓竟然找上自己,直言相问起来。他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殿下,臣以为方才那几位大人的意见极是,如今离去年征梁不过一年,将士们既修养过了时日,又未曾失去锐气,正是进取的好时机啊。何况,”他轻轻抬眼看了一眼副将许嵘,“将士们也很想再借着这个机会为我大魏建功立业啊。”
许嵘会意,忙上前道:“正是!殿下。末将和众将士正等着为魏国一统大业出力,再建奇功!”他声音洪亮,震得屋子里隐隐有一种阳刚之气流淌,似乎还没有说完,他又继续道:“何况,大家早已经看梁国那个周臻不爽很久了!今日若能踏平梁国,定要将那小子抓来好好地收拾一番!”
许嵘便是上次萧桓同周臻和谈时将剑架在周臻脖颈上的人,他性格素来不够沉稳,却对萧桓极为忠心,那日见萧桓竟然有隐隐被周臻的气势逼得步步后退的感觉,一直对周臻心怀不满,今日更是在赵和腾的暗中示意下,将这番怒气表达了出来。
果然,听到“周臻”的名字时,萧桓面色微微一暗,垂在一旁的手在广袖里顺势握成了拳,却又松开,面上回复若无其事的表情,静静地开口:“如此也罢。你们明日去拟一个章程,呈上来我看看,若是过得去,我便禀明了父皇,看他的意思定夺。”
“殿下英明。”众人一下都觉得甚为轻松,忙叠声地应了,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多做逗留,各自行了礼,纷纷告退。
萧桓看众人离去,却只觉得心中空洞,怎么也静不下来,便起身去了府后花园。此时尚及初春,北国远没有南国那般春意盎然,院子里的花木皆都光秃秃地耷拉着枝桠,寒风吹过,尽是凄凉哀婉之意。他再次微微叹口气,看向远方的天幕,已然黑了,连月亮也没有出来,沉沉的压在他心上。
几日后早朝,萧桓却已经摆脱了这许多心思,只端然立在魏皇身侧,听谢蕴将征梁的提议上奏魏皇。
“你觉得呢?”魏皇听罢,并未做任何评语,只淡淡地将头转向萧桓。
“儿臣以为谢大人言之有理。”萧桓躬躬身,恭谨答道。
“这议程你可看过了?”
“儿臣看过,虽然觉得有道理,可这样大事,儿臣不敢擅专,还请父皇定夺。”
萧桓心中微有些忐忑,却听不出魏皇心中的意思,正暗自猜度间,魏皇却呵呵笑了起来:“好啊!如今我大魏兵强马壮,朕就等着众卿为朕一展抱负呢。”
众臣大喜,忙叩首称颂:“吾皇圣明。”萧桓却不知道心中是喜是悲,一时有些怔忡。
魏皇略有些激动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着:“去年因着国中诸事,朕不能实现一统江南的愿望,如今,”他看看萧桓,笑道:“阿桓,朕老了,你便替朕实现着心思吧。”
萧桓一愣,忙跪下听旨。
“传旨,令太子萧桓总领征梁一事,并主将冯彦年,付昆,贾元超等择日出征,到那日,朕要亲自为众将送行!”
“是!”随着魏皇的声音,众大臣皆伏跪于地,山呼万岁,声音直逼近萧桓的心里,悲喜难言。
“殿下,您何苦这样呢?”南梁宁国公主府中,锦瑟又在作画,画屏一边帮锦瑟磨墨,一边淡淡地叹气。自从那日锦瑟同周臻从宫里过完正旦归来后,二人的关系又再度恢复到了之间冷如冰霜的气氛,周臻更是,每日几乎都把所有时间放在了朝中政务上,前些日子潞州、成州等地竟然出现了旱情,连着几个月以来滴雨未降,方圆近千里寸草不生,此时正值春耕,众多却百姓不得不抛弃龟裂的土地,四处逃荒。周臻听闻这消息,忙向梁帝请命,远远地赈灾去了,如今已经有二十多天了。
“何苦什么?”锦瑟淡淡地抬起头来,将笔在水中荡了荡,又取过另外一支小狼毫过来,在纸上细细的描绘起来。
“殿下,”画屏心中有些不满,看见锦瑟正在画一幅江南烟雨,长湖垂柳堤,双人共伞行,依然是那个曾经见到过的男子,不过这次只有背影,衬着周围的雾气,显得格外朦胧。她心中有气,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一把捉过锦瑟正在绘图的手腕,道:“不要画了!”
锦瑟微怔,停下手,看着她:“你怎么了?”
“殿下既然不爱驸马,当初就应该据理力争,求陛下不要将您下降给他;既然已经认命嫁了,那就干脆同驸马好好过日子,断了从前的那些念头;若是殿下执意不肯接受驸马,干脆一直冷着他,又为何在正旦那日要当着陛下、太子和众位亲王公主面前对驸马好?这样不是、不是欺负人么?!”她一股脑儿说出来,只觉得有种难言的酸楚,最后竟然隐隐带了悲声。
锦瑟一呆,从未料到画屏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段话来,竟然就这样愣在当场,怔怔地看着她。
画屏被她看的不好意思,忙跪下道:“殿下,奴婢错了,奴婢只是不忍心看着殿下同驸马互相这样,奴婢——”她搓着衣角,却不知道该如何向锦瑟解释。
“哦?——”锦瑟忽然笑了,意味不明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画屏,目光中充满了冷意,又带着几分嘲弄,“你是不忍心看着我和他这样,还是——”她拉长了语调,使得画屏觉得这对话越发痛苦难忍起来,心中惶惶然,“还是,不忍心看着‘他’这样?”锦瑟终于开口,将剩下半句讲完,语气冷漠嘲讽。
“不,不是!”画屏慌乱起来,“殿下,我、奴婢从来没有想过不安分的事,殿下——”画屏还要解释,锦瑟却已经绕过她,冷冷地出门去了。
三月十八,周臻才从潞州回来,却并未直接回公主府,而是先去了朝中,欲向梁帝禀报了赈灾事宜,然而梁帝却因为李美人今日以来身子渐重,妊娠反应加剧,没有多少心思真正听他说话。
“臣此去潞州,成州,看见沿途灾民无数,地方官员又玩忽职守,未尽其责,便是朝廷下发的赈灾银也多有被贪墨的,臣以为……”他才开了个头,还未说完,梁帝摆摆手打断他,“周卿,你同阿梧近日是怎么了?朕怎么又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周臻一愣,正旦那日仿佛割裂一般的痛楚又浮上心头,在赈灾离去的这些日子沉寂了许久的情绪跳了出来,他斟酌了许久,才尽量用平稳的口气对梁帝说:“陛下,臣无能愚笨,无法得公主的欢心。”
“胡说!”梁帝微微怒道,“朕看你精明的很啊,这赈灾的事不就做得很好,更不要提那日议和的事了,你分明是没有用心!”
“是。”周臻只觉得疲惫,苦笑了一下,跪在地上,承受梁帝的怒气,“臣有罪,望陛下责罚。”
“罢了,”梁帝看见他这样,也提不起来什么怒火,只叹叹气,道:“你回去同阿梧好好的,小夫妻吵架是难免,阿梧又骄纵,你要多让着她。”他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德福急匆匆的身影从远处奔过来,一见到他便叩首道:“陛下,李娘娘说身子不舒服,想请您过去看看。”
“朕去有什么用?又不是太医。”梁帝嗔怒道,却连忙起身欲往殿外走去,回身间看到周臻尚自跪在地上,只得说:“你先回去吧,这么多日子没有和阿梧见面了,你们好好聚一聚吧。同阿梧说,有空到宫里来看看梅儿,她最近有了孩子,朕又不能时时陪着她,一个人怪无趣的。”
“是。”周臻低低地应了,躬身行礼,目送梁帝远去。
回府后却依然觉得寒冷,已经是阳春三月的时节了,周臻抬眼看着温暖的阳光,却丝毫没有觉得驱散了身心的凉意。他忽然忆起,似乎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议和归来,鲜衣怒马,众人环绕,行过建康街头,而那个少女,男装长衫,明眸皓齿,于前方的酒楼上就着这样的阳光冲着自己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似乎那明丽的笑容正在自己眼前,似乎她身上淡雅的香气依旧萦绕在自己鼻端,可是,却如同梦一般,恍如隔世。
周臻苦笑了一下,打断自己的思绪,看见画屏正从花园方向过来,忙上前问她:“殿下可在园中?”
画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他问话,猛地惊醒,抬头看见是他,脸竟然红了,忙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在院子里,啊不,驸马怎么回来了?几时回来的?”
周臻看她这样紧张,忽然觉得好笑,更加缓和了语气:“刚回来,方才去了宫里,陛下有些话令我带给公主,若是她在,你带我过去吧。”
“啊、哦、是,是。”画屏不知道怎么了,今日竟然颇有些呆怔,良久才反应过来,忙躬身应答。
还未进花园,周臻已经听见隐隐地笑声传来,似乎是锦瑟,他心中微动,她每次见到自己都是淡然的样子,自己几乎从未见过她这样开怀的样子,不禁心中好奇,忙加快了脚步,转过仪门假山,看见锦瑟正坐在湖边荡秋千,微风吹起她的长裙披帛,飘飘欲仙。
一旁坐着一个少妇,肤色白皙,端庄文雅,正凝眸看着锦瑟,嘴角微翘,神态安然。
画屏见状,忙对周臻解释:“今日殿下心情好,令我们请了太子妃过府来玩。”
“原来如此,”周臻点点头,“既是这样,我便不过去了,烦劳姑娘为我禀报公主一声吧。”他一向文雅知礼,便是对锦瑟身边的侍女,也都以姑娘相称,画屏脸上红了一红,低头应了,前去禀报。
“怎么?”锦瑟听完画屏的话,眉头微微一皱,徐瑛瞧见,轻轻笑笑道:“原来是驸马来啦,那我先回去了,不敢打扰你们小夫妻相聚啊。”
锦瑟从秋千上下来,反口取笑她:“定是嫂子想哥哥了,要赶着回去见呢。”
徐瑛微嗔:“好啊,我好心帮你,你却来打趣我?”
锦瑟咯咯地笑了起来:“哎呀呀,你敢说你不想我哥哥?”
徐瑛脸红了一红,啐了一口:“谁想他?”
“文案,听见没有,快把这话记下来,送到东宫太子手里去。”锦瑟不依不饶。
“殿下,”画屏看着周臻还在不远处等候,怕她们这样笑闹起来没完没了,轻声提醒她:“驸马还在等。”
“唔。”锦瑟回首,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周臻,神色莫测,徐瑛见状,也正了脸色,起身告辞,经过周臻身边时,周臻忙行礼,她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请驸马过来吧。”锦瑟淡淡地道,坐在方才徐瑛离去的位置上,伸手接过小宫女送来的茶水,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画屏。
画屏心里微微一慌,避开她的眼神,请了周臻过来,正要离开,却听见锦瑟开口:“你也留下来。”
画屏心中忐忑,待要请辞,却看见锦瑟目光冰冷,心中一凛,只得垂首站在一旁。
“殿下,”周臻向着锦瑟行了一礼,开口:“陛下希望殿下时常回宫去看看李美人娘娘,说是娘娘很是想念你。”
“嗯,”锦瑟抿了口茶水,将茶盏放在一旁,目光低垂,“就这些?”
“是。”周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那件粉色宫裙的一角,绣着几朵小花,精致非凡。
“驸马,”她忽然抬起头来,“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周臻心中一动,微微一怔,抬眼看去,正对上她莫名的眼光,不由得问道:“殿下?”
锦瑟微微一笑,却没有喜色,冲着一旁的画屏招招手,“驸马觉得画屏可好?”
“诶?”周臻心中迷惑,不知道锦瑟此举何意,却隐隐有些不安,只得开口道:“殿下身旁的侍女,自然很好。”
“那我让她来服侍你,可好?”锦瑟紧盯着他,缓缓开口。
周臻只觉得心头一震,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锦瑟,似乎是垂询,又是惊讶:“为何?”
“画屏喜欢你很久了啊。”锦瑟轻轻笑笑,似乎事不关己,可画屏已经浑身糠筛一般,跪倒在地,“殿下,奴婢不敢,求殿下饶了奴婢吧。”
“你怕什么?”锦瑟起身,亲自扶起画屏,“你是我恩准去服侍驸马的,他定然会好好待你的,不是吗?”她又抬头,看着周臻问道。
“不,不。”画屏只跪在地上哭泣,不肯起身。
“你不愿意?”锦瑟收敛了神色,冷冷地开口,“当日不是你拉着我去看他的吗?当初不是你天天在我耳边说他的吗?”
周臻心中一凉,似乎一记重锤击下。原来,他苦涩地想,原来不过都是自己的幻想,不过都是错觉而已。“不劳殿下,”他艰难地开口,“臣不需要别人来服侍。”
“驸马是觉得画屏不够资格?”锦瑟微微冷笑,“可是我却不能亲自来,怎么办呢?”她语音温柔,可吐出来的话却像毒蛇一样萦绕在周臻的耳边,心上,痛苦难耐。
“谢殿下!”终于,似乎是用尽了力气,他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臣不需要!”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