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神离

那夜洞房中,锦瑟同周臻闹得不欢而散,一夜未眠,第二日碍于皇家脸面,锦瑟还是稍带装扮了,同周臻回宫。周臻亦是未曾合眼,面上神色也是淡淡的。

梁帝知道那日锦瑟回宫,竟然亲自来迎,见到他二人这般模样,也只能喟叹一声。锦瑟略坐了坐,只说身上不舒服,辞了梁帝便去,连周臻也未曾看上一眼。

“你与阿梧是怎么回事?”梁帝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心中叹息,向着周臻道。

“臣——”周臻只觉得心中苦涩难言,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梁帝见状,叹了一口气,只说:“过些日子便好了,你先回去吧。”

周臻行礼告退。回到公主府后,却听到琴声阵阵,从院落中传了出来。

想来是她在弹琴,他想。又听了一会,他心中明白,那是欸乃。只是原本略有些欢快的曲子,竟然被弹得愁思百结,更有了很多不甘与无奈。

“驸马?”周臻一愣,抬头看见是锦瑟的侍女画屏,正拿了一盘葡萄往后面走去,看见是自己站在这里,不觉停下来相问。

“没什么。”周臻勉强笑笑,看着画屏手上端的果盘,“是公主要的吗?那快送进去吧。”

画屏躬身应了,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周臻仍然愣在原处,忍不住开口,“殿下只是这些时候还放不下,您若也同她在这上面较劲,可就没完没了了。”

周臻一怔,画屏已经转身离去。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想要前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往书房而去了。

朝中大臣约莫是知道了多少周臻并不怎么讨锦瑟喜欢的事情,他这日方才去了吏部值房,就听见有几人正在窃窃私语,看见他进来,又若无其事的散开,只是眼神中多少有着些不自然。

周臻只当做没看见,径自去了自己的地方,取了该看的奏章来看。到了差不多时辰,大臣们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周臻这才舒了一口气,收拾东西,准备回府。

“周大人,”一只手从背后拍住他,周臻回眸一看,是徐应介的长孙,也是太子妃的哥哥徐启水,他拱了拱手,“徐大人。”

“若是无事,我们不妨寻个去处喝上几杯?”徐启水笑笑。

周臻微微笑笑,道:“不劳徐大人,臻自回府就是。”

徐启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许久后叹了口气:“周兄,你我年纪相仿,周兄若不嫌弃我虚长你几岁,当听我说几句才是。”

周臻微微低头:“小弟洗耳恭听。”

“宁国公主那个性子,极是好强倔强的,又是被陛下宠坏了的,你凡事还是多顺着她一些的好。”

“多谢徐兄。”周臻苦笑一下,拱拱手,打算离去。

“周兄——”徐启水叫住他,“感情在乎于长久,公主与那人毕竟不能再相见,你若有心,何愁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日子不来?”

周臻微微一愣,停了停脚,回过身来,这次却是满眼的正色,道:“多谢徐兄提醒。”

“家妹对我说,公主喜欢玩乐,过几日便是重阳,周兄有心,不妨去登高望远,也是快事。”徐启水微微笑道,又冲着周臻拱一拱手,转身离去。

正经到了重阳这日,宫里虽然有庆典,梁帝似乎是有安排锦瑟同周臻相处,早早地就令众人陪他登山,又偏偏落下锦瑟和周臻。周臻心里感激梁帝,便对锦瑟道:“殿下,听说今日东平山上菊花开的正好,又正是重阳,不若出去瞧瞧,也散散心?”

锦瑟正在书案前作画,听了这话头也没抬,画屏同文案在一旁端水磨墨,看见这情景,忍不住开口道:“殿下,即然这样,不妨出去看看,自从准备出降的事以来,您还从来没有出去好好玩过一回呢。”

锦瑟不答,画完最后一笔,把笔放回笔架上,才淡淡地开口:“你喜欢,你自己去看就是了。画屏这么紧张,陪着驸马前去逛逛吧。”

画屏大窘,面上红透,周臻也觉得颇为尴尬,只得辩解道:“我、臣只是想、只是……”

“好了,不要说了,画屏你陪着驸马去吧,我累了,要去后面园子里走走。文案陪我。”说完也不理睬面色尴尬的二人,径直出了房门,向后宅中花园走去。

画屏尴尬万分,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了下去,她偷眼向周臻望去,却看见周臻正对着锦瑟方才的那幅画发呆。

那是一幅浦河的画,河中一条的乌篷船,船上有一个白衣男子迎风而立,手中拿着一管玉箫,却看不清面貌。他身边坐着一个少女,头挽双髻,面貌却是精致地描绘了的,甜美可人,正怔怔地看向那男子,面带微笑。

周臻心中一震,只觉得隐隐抽痛,画屏却已经呼出声来:“殿下这少女画的可真像她自己。”

自那日后,周臻再未曾同锦瑟提出同游的事,每日不过是清晨上朝,傍晚下朝,回来也只是向锦瑟请一个安后便自己呆在前宅的书房里,读书写字。锦瑟也不强求,每日见到他来问安,也只是淡淡地应了,神态极为冷漠,闲暇时间或者呆在后宅中作画写诗,或者去弹琴吹箫,只是曲子过来过去,便只是那一曲欸乃。太子妃徐瑛和永嘉公主都曾经约她出去同游,她也出去过几次,却绝口不提同周臻的生活。

日子却也能这样一天天打发去,永庆九年正旦这日,因着国家大事皆定,后宫李美人又传出喜讯,梁帝甚为开怀,传召众皇子皇女由太子领头,在庆德殿□□庆佳节,开席宴饮。

锦瑟同周臻也一同被宣入宫,早起准备时,周臻正在犹豫,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和锦瑟同行,却看见画屏前来传话:“殿下吩咐了,请驸马同殿下同车入宫吧。”

周臻一愣,从未想到锦瑟竟然会这样做。心下一股喜悦瞬间涌上,他忙唤过身边小厮侍女,帮忙打理服饰,待得出来看见锦瑟,才发现她今日穿了一身正装,金丝绣着百鸟,雍容华贵,艳丽不可逼视。

锦瑟见了他,竟然微微一笑,周臻看见,竟然有几分恍惚,不知道该做什么,却感到锦瑟从自己身旁走过,鼻端尚自萦绕着她身上的淡香,耳边已经传来她娇糯的声音:“驸马,为何不上车?”

周臻心中一荡,似乎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迷迷蒙蒙地上了锦瑟的翟车,一路无话,只觉得自己心中砰砰直跳,直到车子入了宫门,才恍然回神,看向锦瑟。

她似乎又在想什么,目光迷茫,看见周臻看向自己,竟然没有向以往那样避开或是露出冷漠的神色,只是并未集中在他身上,而是透过他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殿下?殿下?”周臻微微一酸,却还是唤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看见是周臻,却依然浅浅而笑,“周郎?”

周臻一震,只觉得四肢百骸似乎都被这声“周郎”唤的轻快起来,他愣住不知道该如何,锦瑟又轻轻地笑了,掀开车帘,道:“周郎不扶我下车吗?”

周臻忙起身下车,又伸手扶了锦瑟下来,道:“殿下——”

“叫我阿梧啊。”她笑笑,手伸进周臻的手中,绵软细嫩,周臻心中一荡,低低地唤了声:“阿梧。”

锦瑟怔了一下,却又回复了笑容,握着周臻的手下车。却并未有再松开,竟然一路牵着手来到庆德殿中,丝毫不理会周遭人的惊异目光。

梁帝看见女儿进来,竟然是牵着周臻的手,只觉得非常欣慰,忙叫内侍将她二人的位置安排在自己近前。待宴席开始,又看他们坐在一起,都面上喜悦,不觉得欣慰异常,看向一旁的李美人,目光中也是欣喜。

锦瑟察觉梁帝的目光,轻轻笑笑,举起酒杯,又拉了周臻同起身,对梁帝道:“女儿同驸马恭祝父皇新年快乐,身体康泰。也恭祝我大梁国运昌盛,万民安康。”

梁帝甚喜,举过酒杯喝了。锦瑟笑吟吟地坐下,看见一旁有道八宝水晶鸭很是诱人,便伸箸夹了过来,放进周臻碗中,道:“宫里这道菜做的是极有名的,周郎尝尝?”

周臻的心自方才被锦瑟拉了同见梁帝就没有平复下来,现下看见她这样温柔,只觉得幸福喜悦难言,慢慢地似乎都要溢出来,伸箸夹了开口,只觉得这鸭子仿佛是天上佳肴一般,而方才敬了梁帝的那杯酒,也已经成了西王母蟠桃会上的琼浆玉液,满口留香。

“姐夫真是呆了,啧啧。”一个声音打断了周臻的怔忡,他抬眼看过去,是陈留王略带揶揄的目光,不禁面上一红,又不好意思,只得转过头来冲着锦瑟:“阿梧、呃,阿梧可要用什么?”

锦瑟扑哧一笑,席间众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周臻面上甚窘,可心中喜悦,只是低头笑笑。

晚宴过后,梁帝竟令了人在摘星楼外放烟火。一朵朵烟花散开,炫目在暗色的夜空中,极为美丽。周臻此刻心情极好,看向身旁的锦瑟,又看向夜空中的繁华,似乎那每一颗从空中落下的火星,都承载了自己的幸福,划过天际,也划过他的心房,却忽略了锦瑟眼中闪过的一抹寂寥。

当夜留在宫中守岁,锦瑟似乎极为疲累,自行去了撷芳殿休息,而周臻却同太子、两位亲王及永安永嘉两位公主驸马一同在南宫歇息。到了第二日清晨,辞别了梁帝及太子,便要回府。

周臻依然同锦瑟同车,他昨夜极其兴奋,彻夜未眠,今日却丝毫不觉得疲倦,回首看向一旁的锦瑟,却依旧倦怠,懒懒地倚着车壁,也不说话,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漠,他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忐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等到了公主府门前,周臻先下车,待要相扶,锦瑟已经自己下来,头也不回地向后宅走去了。

他似乎觉得一盆冷水陡然从头上浇下,愣愣地看着锦瑟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唤了一声:“阿梧——”

她的身影似乎顿了一顿,微微回首,看了他许久,目光中有几分迷茫,又有几分悲伤,最终恢复了坚决,冷冷地离去。

“驸马——”画屏小心翼翼地开口,看向周臻痴痴地看着锦瑟决然离去的目光,面上带了几分不忍,“天凉,您还是先回房吧。殿下许是倦了——”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只听周臻喃喃地开口:“纵是议和赢了他,又能如何?”

画屏不解他这话意味,只觉得凄然不已,她惶然地看向周臻,只见他面上带着几分苦笑,透出许多凄楚与无奈,目光茫然,良久,才长叹一口气,回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