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发下的大起来了, 瓣瓣落在地上,铺上厚厚一层,画屏从积雪上踩过, 留下串串脚印, 很快, 又被覆盖了去, 不留痕迹。
她回到安国公府邸东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 那里是周臻所住的地方。本是因为后期苏锴同周臻商议复国诸事,而请他过来居住的。进了院门,便看见一侧的房间亮着灯光, 使得画屏在风雪中浸淫的心忽而变得有些温暖起来。
她快步走上前去,在门口轻轻敲了敲, 开口问道:“驸马?”
周臻正伏在桌前作画, 自梁国灭亡后, 他早已没了心思弄些琴棋书画的东西,然而近日却忽然又有了兴致, 画的正是方才在花园中看的那一支寒梅。
古人有云: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注一)周臻想起这一句诗来,忽然百般寥落,长叹一声, 低头看了自己面前那才画好的纸页, 笔意寥寥, 略略勾勒了些, 却隐隐有着风骨, 透在纸上,傲雪而立。
他又叹了一声, 眉目间说不出是疲是倦,放下笔,却听见敲门声。
“进来罢。”周臻将笔洗去,又看了一眼画,才回头,见到画屏一身红衣,站在一旁。
“你去了哪里?”周臻看见她风帽上犹有雪花斑斑,裙角又依稀带着泥渍,似乎是因为屋中的温暖,她身子还轻微地打了一个寒颤。自进入安国公府后,虽然苏锴派过一些侍婢前来,然而都被周臻拒绝。后来苏锴无奈之下,只得令画屏前来,周臻这次虽然未曾拒绝,但是只令她住在一旁厢房中,并不与自己多么亲近。画屏因为自己的一些心思,除了服侍周臻以外,也要时常出去做事,周臻看在眼里,却也不问缘由,今日却是第一次问了出来。画屏不由得一惊,抬头看了周臻一眼,才敛了神色,恭敬答道:
“冬日风雪大,北地又不同咱们南边儿,国公怕夫人那里受冻,令奴婢过去送些过冬的物件儿。”
这夫人说的便是以前梁国故太子妃徐瑛了,自从萧桓赦了梁国皇室,又将他们分封爵位后,徐瑛也跟着得了一个诰命夫人的名,因而人前,众人便都这样称呼起她来。
“夫人可好?”周臻闻言,思及徐瑛当年,又想到锦瑟,不觉得心中又是一叹,只问道。
“夫人还好,只是瘦了许多——”画屏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周臻。
“怎么?”周臻没有转回神色,静静地盯着桌上的画,问,“可是病了?”
“驸马——”画屏忍不住痛哭起来,周臻一惊,回首看向画屏,“怎么回事?!”
“您不知道,”画屏抹了一把面上的泪,呜呜咽咽地说,“他们,他们将小皇子捉走了!夫人这么多日子以来,就是靠着小皇子过活的,没了他,夫人可怎么办?今日我去看,她已经瘦的都没了人形了,又病着,见到我只是哭……”
这事其实苏锴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告诉周臻而已,如今却趁着锦瑟方才生了公主的时候来说。念及苏锴的想法,周臻忽然觉得心烦。他摇摇头,挥去脑中这些情绪,仔细想了想,却不明白萧桓的心思,若说是要将梁国除根,也没必要放着苏锴在这里,去拿一个尚未及冲龄、无爵无背景的小皇子开刀。正在思索间,画屏继续哭着说了起来:
“小皇子在宫中的时候,最是受疼爱,他母妃去了的时候,还将他托给了殿下,谁料殿下如今只顾着自己荣宠,连李娘娘的临终托付也不记得了么?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管不顾了么?”
周臻闻言心中一凛,他几步跨到画屏面前,倒是惊了她一下,竟然止住了哭声,茫然问道:“驸马?”
“你到底做什么去了?”周臻冷冷地问。
画屏心中一瑟缩,手不由得在袖中握了一下,复又松开,镇定地答道:“确是国公令奴婢前去送些过冬用的东西。”
周臻看着画屏,她迎上他的眼睛,心中却微微有着苦涩。又是为了她么?画屏想着,怒意升腾起来,可眼中的神情,却是无辜清澈,仿佛那洁白的瓣瓣雪花,纯净无暇。
阿梧既然答应了好生照料苏铄,依着她的性格,自然不会食言。如此看来,萧桓带走苏铄,多少是因为阿梧的关系。周臻想到,何况徐瑛同锦瑟自小一块长大,感情极深,纵然是苏锴真的想要锦瑟做什么,怕是徐瑛也不会轻易答应。他微微放下心来,对画屏温言道:
“既然如此,你回去歇着吧,我这里不要人伺候了。”
画屏微微松了一口气,又问:“天气寒凉,驸马可要用些滋补粥品?奴婢前些时候在小厨房炖了些粥,这会子怕是还热着,不如端来了您尝尝?”
周臻摇头:“不了,你出去罢,我想独自一人呆会儿。”
画屏看见他的目光又胶着在桌上那幅寒梅上面,心中不快,却又不敢抗命,只行了礼退下。
屋外风雪凛冽,画屏握了握左手,就是这只手,方才在徐瑛那里,交出了一只小小瓷瓶,让徐瑛好生使用。画屏想到那被自己握的温暖的瓷瓶,和那瓶子中的东西,再回头看了一眼周臻屋中的灯光,冷冷地笑了。
景和三年的新年很快来临,又很快过去,这却是萧桓过的最为畅快的一个新年,他忧心的南方已经基本被平定;他所统治的这个国家,物产丰富,国土辽阔,这些年又因着休养生息,百姓多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他的后宫,他最喜爱的女子,终于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甚至,他不无乐观地想,她已经做了母亲,自然不会再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了;而这孩子,自然也是他的孩子。
因而,如今在长春宫中逗弄着小公主的萧桓格外高兴,皇室向来有君子抱孙不抱子的说法,萧桓自然也清楚。然而既然是女儿,这些什么规矩,都放到一边儿去吧。
他乐呵呵地抱着女儿,任由才几个月大的小姑娘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一会儿用软乎乎的手指抠抠常服上面的花纹,可惜没什么力量,自然是不能对那些华丽的云纹起到什么威胁,反而弄疼了自己的小手;小姑娘不满意,瞪着眼睛看了看,很快放弃了这个东西,转而揪住她父亲腰间挂着的玉佩往嘴巴里送去。
萧桓大惊,忙将自己那枚龙纹的翡翠佩从女儿的口水中解放出来,点点小丫头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
“你要是喜欢,想要多少都行,可就是不能往嘴里放。”
一旁侍立的乳母见状也轻轻抿了抿嘴,然而再回头,却很快笑不出来。那孩子的母亲,正缓缓地向着父女俩走来。
“娘娘。”乳母行了一个礼。然而那孩子的母亲仿佛没有看见,只径直朝着皇帝走过去。
“陛下,”锦瑟开口,声音冷冷淡淡,没有多少温度,虽然进补了好些时候,她的面色依旧并不甚好,总是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身形也不同于旁的生产过的妇人,并没有显出多少丰腴。
萧桓一愣,他怀里的小姑娘已经反应过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扑进母亲的怀抱,然而她的母亲却没有父亲那么慈爱,只是淡淡地用手握了一下女儿的小手,并不紧,然后又马上松开。
“胡氏,”她转身,对着一旁侍立着的乳母开口,“将公主抱下去,我有话同陛下说。”
乳母胡氏忙上前来将孩子抱走,小姑娘似乎对母亲这样的做法极度不满,挥了挥小胳膊,然而没有什么效力,她又转头看了看她的父亲,萧桓笑笑,解下身上的玉佩塞到女儿手中,又亲亲女儿的小脸,对胡氏说:“先抱公主下去吧,小心不要让她把那个放进嘴里。”他指指玉佩补充道。
胡氏躬身应了,带着攥着玉佩的小姑娘和一众宫人退下。锦瑟看着他们的背影,待得完全消失,才开口:
“我想去看看言儿。”
这说的是苏铄,这孩子被送离徐瑛处,自然不能再叫做苏铄,办这事的韩德利令人将他放在了城外白马寺,又说了孩子父母双亡,只托了方丈将他养大。那方丈是个实心人,出家人本着慈悲为怀,沉吟了半晌后收了这孩子,又取了个俗家名字,叫做莫言。
萧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了一阵后,才说:“如今天冷,你又才生了孩子,不宜现在出去,还是再等等吧。”
“等到什么时候?”锦瑟问,话语丝毫中不掩饰她的讥讽,“等到我忘了,还是等到我死了?”
萧桓一阵不耐,起身道:“等天气暖和些,我自然会安排。”
锦瑟没有说话,只在一旁坐了,不知道想些什么,复又起身,冷冷地说:“陛下要金口玉言才好。”
萧桓打断她的话,反问:“我答应你的事情,什么时候没有兑现过?”
似乎是没有吧。锦瑟想了想,忽然涌上一阵柔情,她看着面前这个人,每每在她身旁的时候,他都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没有帝王的威严冷酷,只有温柔呵护。她忽然想起方才过来时看到他对待那孩子的那一幕,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都想要说服自己,就这样下去吧,三个人,和煦的夫妻,慈爱的父母,带着可爱的小女儿,多好?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生离死别。锦瑟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不!她对自己说,语带坚决,他只欺骗过自己一件事,而这件事,注定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有那种美好的日子!
萧桓看见她没有说话,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也跟着沉默了一瞬,才开口:“你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么?”
锦瑟一怔,从遐思中回神,看见萧桓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便说:“陛下觉得呢?陛下喜欢的名字,都很好。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她似乎有些疲累,说完这句话,便想要离开,然而萧桓却不依不饶一般,在她身后叫住她:“你是她母亲,你来取名字。”
锦瑟停住脚步,似乎有些疑惑地看着萧桓,萧桓见状,只点点头,说:“不要皇家的名字排序也行。”
“我想想吧。”她看着他的眸子,一阵恍惚,轻轻说。
出了长春宫,萧桓本来还算带着喜色的脸,一下子沉寂下来,韩德利见了心中有些惴惴,只问:“陛下这会想要去哪里?”
去哪里?萧桓默念了一下他这句话,看了看被白雪覆盖的红墙金瓦,巍峨庄严,大气凛然,却透着令自己难以发泄的孤寂,仿佛被围住了一般。
“去钟粹宫吧。”萧桓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吩咐道。
“是。”韩德利应了,又吩咐一个小内侍先行前去通知那边准备。冷不防萧桓的声音又传来:“她今日去了哪里?”
韩德利一怔,旋即明白是问锦瑟方才的去向,叫了几个内侍过来问了,才回道:“禀陛下,娘娘前面去了御花园中赏梅,后头说是撞见了淑妃娘娘。”
瑶琴么?萧桓想了想她的样子,又念及她的性子,忽然觉得一阵烦恼,只摆摆手,不欲再想,问道:“她对她说了什么?”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韩德利却明白,回答:“也没说什么,只是聊了些往事罢了。”
往事?萧桓皱皱眉头,说:“去传旨,淑妃不守妇德,言语聒噪,降为才人。”
这怎么一下子就降了品级?韩德利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恭敬地应了,正要过去,又被萧桓叫住:“你随便叫个人过去就是了。”
韩德利应了,叫了御前的一个小内侍过去传旨,自己及别的宫人们,跟着萧桓去了钟粹宫。
钟粹宫侧殿里住了一位姓王的才人,位份低微,父亲也只是崇州太守,然而人却是老实本分,温柔贤良的。原本因着锦瑟早产的事,萧桓很是震怒,想要将苏锦儿重重处置的,不过由于后来小公主顺利生下来,萧桓为了给女儿祈福,保佑她福泽绵长,便没有对苏锦儿太过,只贬了她做了最低等的才人,打入冷宫,从此不再见。
这下宫中全部哗然,曾经苏锦儿那般荣光,在帝王的反手间,便能从天上坠落到泥土里;众人纷纷以为锦瑟一定会重新再得荣宠,甚至还有人认为苏锦儿失宠,多半是锦瑟的计策,然而结果又大为出乎人们意料,锦瑟所出的女儿虽然深的萧桓喜爱,但锦瑟本人同皇帝的关系,依旧不冷不热,没有见到多么风光,也没有多么冷清。最近萧桓又是喜欢上了一位新贵,便就是这位王才人了。
王氏接了圣旨,早早侯在了殿门口,萧桓却忽然想起一事,只令内侍过去,自己转身朝着乾清宫方向而去。王氏远远看着,原本微微笑着的面容,一下子便凝固了。
“娘娘,还是先进去吧,陛下许是有什么事呢。”她身旁的宫女劝了几句,又扶着王氏进殿,王氏心中凄然,却又不敢说什么。苏锦儿那般风光,结果不过如此,自己还能奢望什么?
她遥遥看向窗外的宫阙,只觉得自己也被困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