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重九嘴里经常会冒一些谁也沒听到过的新词,这点,枢密院众人都深有体会,但从沒有一次,大伙听得像今天这般满头雾水,专业,还有业余,如果前者出自韩退之那句“术业有专攻”的话,后者又语出何典。
正困惑间,却又听见朱重九敲了敲桌案,继续说道:“会后你们两个打报告向苏长史请一笔款子,专门用在这上面,我会让苏长史直接从我的私库里拨付,不必通过户局,也不必经过三院公议。”
“是。”军情处主事陈基和内务处主事张松二人,双双躬身领命。
“从宽了花,不必给我省钱,不够可以再拨。”深深吸了口气,朱重九咬牙切齿地补充,“我就不信了,人民币玩家,老百姓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会跟着他们走。”
因言治罪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干的,因为他记忆里多出來的那六百年经验告诉他,这是最坏的一种选择,此外,在所有应对办法中,动用武力也是效果最差的一个,往往压制得越厉害,反弹也就越大,一不小心就助涨了对手的声威。
“是。”陈基和张松两个再度施礼,然后互相看了看,相继大声进谏,“主公,微臣以为,大总管府对各家报馆的补贴金额,应该尽快重新议定。”
“微臣附议,主公不能由着他们拿了主公的钱,却专门跟主公对着干。”
“嗯,有道理。”朱重九听后,笑着点头,“就由永年负责出个具体提案,从下半年起,各家报纸的补贴,不再光和销量挂钩,具体考核办法是什么,内务部自己去琢磨。”
“是。”陈基和张松两人欣喜地答应了一声,双双归座。
“主公”刘伯温本能地就想劝阻,但话到嘴边儿,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所有大总管府的核心人物都知道,眼下淮扬各地的报纸,全靠朱重九私人出钱在扶持,无论是销量最好的《淮扬旬报》,还是以往最不受人待见的《儒林正义》,每季度都能根据相关规矩,从大总管府内拿到一笔数额不菲的办报补贴,如果沒有这笔从不间断的投入,即便采用了水力印刷和硬木活字,以一个大华夏铜元一份报纸的售价,各家报馆也根本无法收回本钱,用不了几个月,就得相继陷入关门的边缘。
“怎么,我从自己的私库花钱,伯温也觉得不妥当么。”听到刘伯温的声音,朱重九笑着反问。
“不敢,微臣,微臣只是觉得,此举,此举未免,未免有铜臭,有逼人就范之嫌。”刘伯温脸一红,摆了摆手,用极其孱弱的声音回应。
“不是逼,是引导,他们可以不听,但不能指望我自己花钱鼓励别人跟自己对着干。”朱重九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向张松,“永年,你不妨再加一条,大总管府鼓励私人办报,头三个月的本金,皆可向官府申请补贴,三个月后的亏赢,就得看他们的销量及考核成绩,近千万人口,却就这么六七分报纸,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是,微臣遵命。”张松先是愣了愣,然后喜出望外。
“坐下说话。”朱重九冲他挥了挥手,笑容里露出几分狠辣。
政治正确,这可不是另外一个时空前苏联的专利,事实上,在朱大鹏那个时代,被资本所控制的媒体,往往比受政府所控制的媒体更为“自觉”,从经理,主编,编辑再到一线记者,都本能地遵照着一条看不见的红线,轻易不敢逾矩。
所以,另外一个时空有句话说,宁得罪默克尔,不能得罪默克多,得罪了德国铁门娘子,顶多被铁娘子的粉丝数落一番,德国政府未必拿你怎么样,得罪了报业大亨默克多,他却有足够办法,让你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现在,淮扬大总管府不但掌控着地方政权,并且掌控着资本,朱重九就不信,几个老儒和所谓的名士,能跳出这两只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手。
想到这儿,他头脑中忽然又是灵光乍现,拍了下桌案,大声道:“不光是报馆和读书人,其他行业也不该忽视,这样吧,从今年起,本总管每年拿出十万贯來,重赏那些在各行各业有杰出贡献者,就叫,就叫炸药奖,算了,还是叫华夏奖吧,具体怎么分配,等改天三院齐聚时,再另行公议。”
“主公英明。”张松、陈基、黄老歪、焦玉等人齐齐起身拱手。
眼下扬州城附近的上好天字号水田,每亩售价才四贯华夏通宝,而到了睢阳、宿州附近,普通良田每亩顶多一贯半,十万贯华夏通宝,哪怕被分成二十份,也够每个受奖者立刻变成大富豪,全部置换成土地來种,足够子孙后代挥霍好几辈子。
可以预见,当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后,会给淮扬各地,给全天下带來何等的震撼,“平等宣言”再惊世骇俗,受影响的也只是士绅和儒林,普通百姓和那些小门小户,并沒感觉到任何威胁,而十万贯华夏通宝,却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好铜钱,只要你有本事,肯上进,就有机会将其赚到手里,从此往后不必再看任何人脸色吃饭,也不必再拍任何人马屁。
“主公视金银如粪土,微臣钦佩之致。”即便是刘伯温,当琢磨明白十万贯的威力之后,也只能叹息着拱手。
和先前鼓励百姓办报一样,这也是朱重九从他私人分红里拿出來的钱,谁都干涉不着,哪怕如大唐魏征这样的诤臣,可以阻止太宗陛下动用国库给他自己翻新宫殿,却也不能插手皇家的私库如何运作,否则,公私之间就彻底沒了界限,进谏者必将遭到全天下人的唾弃。
“都是一些小道尔,根子还是沒有解决。”朱重九过够了人民币玩家的瘾,摆摆手,意兴阑珊地回应,“具体如何让平等之道深入人心,还请诸君以良策教我。”
如果那些士子和名儒们,不主动前來淮扬找麻烦,也许他还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被逼无奈提出來的“平等宣言”,会被对方如此敌视,但现在,当发觉到四下里那浓浓的敌意之后,他的好胜之心反倒被激得猎猎爆燃,决定倾尽全力跟明里暗里的对手们斗上一斗,哪怕是失败了,顶多是自己变成另外一个朱元璋,未必会损失更多。
“报纸上最近冒出來一个青丘子,末将以为,此子是个大才。”感觉到朱重九心中浓烈的斗志,胡大海站起身,笑着荐贤,“他说的那些,非但切合主公平等之意,更令末将佩服的是,此君出招,甚得兵家之要,轻而易举,就把郑玉等人耍了个团团转。”
“的确,这个青丘子的确人才了得。”刘子云也站起來,笑着附和,“末将前一段时间,被那帮腐儒们气得只想杀人,但看了青丘子的高论,却又开心得想痛饮三杯,非但观点与腐儒们针锋相对,难得的是言必有出处,所引皆为圣人、亚圣和朱子的原话,让郑玉等腐儒根本反驳不得。”
“有这么一个人才。”朱重九听得有趣,目光缓缓转向张松,“该不是你们内务处专门请來的看场子的吧,。”
“微臣不敢。”张松闻听,赶紧站起來摆手,“未得主公将令,微臣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如果主公想要查出此人真身,微臣保证,两日之内就能将其请到大总管府里來。”
朱重九略加斟酌,然后笑着摆手,“算了,还是不打扰他了,如果他不愿意现身的话,就由着他,如果哪天他想现身了,今年的华夏奖就算他一份。”
“微臣遵命。”张松在肚子里偷偷吐了口气,郑重答应。
身为内务处主事,猛然间冒出了个可以跟郑玉等人一争短长的儒林翘楚,他不可能不派人去查,但不查还好,一查之下,立刻冷汗直冒,此人居然年方弱冠,跟自家主公差不多大小,而此人的居住地址,居然就是扬州城集贤馆,现任山长乃为逯鲁曾的小儿子逯鹏,眼下淮扬受推举入仕者,十个里边至少有五个出自此门。
“像这种有学问,又肯顺应时势而改变的,诸位平时不妨多留意一些。”目光转回胡大海,朱重九继续吩咐,他是铁了心要将自己的平等之路走到底,因此愿意吸收任何生力军,“先推荐他们去集贤馆,等适应了咱们淮扬的情况后,再酌情留用,今年的科举題目,我也会跟逯长史叮嘱一下,让他略做些变化。”
“多谢主公厚爱。”举荐虽然沒有成功,却换來了一道专门的政令,胡大海非常高兴地躬身施礼,“但末将今年的推荐名额”
朱重九迅速反应过來,立刻出手将疏漏堵死,“这个属于特殊情况,不算在你们各自原有的名额之内,但如果所荐之人不堪大用的话,该追溯的责任,依旧会追溯到尔等头上,再强调一次,我不在乎你们举荐的是不是自己的亲朋好友,我在乎的是,他们是否可用,是否跟咱们一条心思,具体该如何做,大伙自己把握。”
“末将知晓。”胡大海憨厚地笑了笑,举手给朱重九行了各标准的军礼。
上次他出征在外期间,长子胡三舍勾结其他几个衙内,打着父辈的名义安插私人,拉帮结伙,惹下了天大的祸事,虽然过后朱重九并未追究,但他心里,却始终浮着一团阴影,如今,君臣两人将话点破了,心中的忧虑自然烟消云散。
其他几个人,也因为去年的吏治整顿,在举荐人才方面患得患失,今天听朱重九亲口强调,举贤论才不论亲疏远近,也觉得各自的心脏轻松了不少,纷纷笑着开口,感谢自家主公的厚待。
“恐怕,这依旧是治标不治本。”只有刘基,永远特立独行,沒等大伙开心的笑声散去,就站出來,郑重提醒,“礼教毕竟传承千年,对也罢,错也罢,深入人心,即便來的人都口称平等,内心深处,恐怕依旧还是信得原來那些,只是为了前程,不得不跟主公虚与委蛇罢了。”
“嗯,伯温有何良策。”被兜头泼了一大瓢冷水,朱重九却不生气,点点头,笑着向刘伯温请教,能解决问題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对方这个臭脾气,尚在他忍受范围之内。
刘伯温果然也不辜负他如此委屈求全,想了想,很是郑重地问道:“主公的紫金山天文台,到底能看到什么。”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军中的望远镜,你们手里也都有,如果夜晚用來看星星和月亮的话,已经与原來大不相同。”朱重九也想了想,据实相告
他之所以选择将天文台建立在紫金山顶,是为了满足另外一个灵魂关于前世的回忆,具体能看到什么,自己也沒仔细核实过,但按照现在淮扬工坊的脱色玻璃和望远镜制造水平,在不惜成本的情况下,将头顶的星空放大二十几倍应该不成问題,那样的话,军中那种放大倍数在五到八之间的望远镜所能发现的变化,在大截面,高倍数望远镜下,无疑会变得更加清晰,(注1)
“微臣早年间曾得《奇门遁甲》三卷,据传深研之,即可观星断命,推演古今。”刘伯温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失落,“然微臣数月前偶然兴起,拿起望远镜观星,却发现星空与微臣以往所学大相径庭。”
“唉,,。”陈基、张松等人感同身受,不计前嫌,陪着刘基一道长吁短叹。
他们也都算饱学之士,当然受传统影响,除了儒学经义之外,对星相、道法等玄妙的学问,都有所涉猎,然而随着在大总管府见识到的新东西越多,他们发现自己以往信以为真的玄学越不靠谱,特别是望远镜出现之后,广寒宫变成了一个满脸大坑圆饼,银河当中,群星荟萃。
而传说中,西方金之精,白帝之子,上公,代表到足够倍数大将军之象的太白金星,被望远镜放大之后,居然也是一个暗黄色的圆饼,除了表面沒麻子之外,看上去竟然跟广寒宫无丝毫差别,(注2)
这给他们心脏所带來的冲击,几乎不堪忍受,好在跟在朱重九身边见到的怪异事情多了,大伙已经渐渐学会了自我安慰,大总管非常人,行非常之事,所以看到的东西也受其影响,真假难辨,而这种自我安慰,毕竟经不起推敲,所以被刘伯温一提出來,就觉得自己以前所学皆是谬误,头顶的星空更加遥不可及。
“诸君切莫叹气,请听刘某一言。”刘伯温的眼睛,却看到了更多,“儒家之礼,道家之德,墨家之兼爱,皆起源于天,天人合一,伍德始终,三统三正、三纲五常学,更是与天空星斗密不可分。”
又深深吸了口气,刘伯温非常痛苦地做最后补充,“可以巨镜观之,天根本不是原來那个天,星亦非原來的星宿,礼仪道德,纲常统正,自然也失去了依托。”
注1:当望远镜发明之后,伽利略迅速制造出了3倍和九倍望远镜,最后又制造出放大三十三倍的望远镜揭秘星空。
注2:因为与地球距离近,在天气晴朗,沒有污染的情况下,十倍望远镜,即可看到金星的球形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