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君非芙蓉,独对逝水(上)
六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汉yin诸人撤出了龟山,六月二十二日的夜晚,龟山上挂满了白色的灯笼。
六月二十二夜晚的江流水跪在白色的灵位前,哭哑了他的嗓子。
江楼月夫妇的尸首早就找不到了。或许被山中徘徊的野狼寻觅了去,或许落在滚滚汉江里养了武昌的鱼,或许却化成了天陷下那楚楚的梨花,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将低声的遗言吹入流水梦中,这才把流水从世外桃源唤醒,这才叫流水立的决心要回到汉江,这才,成全了流水和风筝。
只可惜,没人会注意人间早就凋零的梨花,汉江会所有弟兄全都跪在代替灵柩尸骨而存在灵位前。
白纱灯,白蜡烛,白莲花,白色灵位。
幽幽的白色月光。
灵堂里触目可及都是白色,汉江会的众人也是一身白色的麻布衣,白的惨淡无力,白的萧索yin蠡。
江流水磕了九十九个头,还有一个就满一百。其实他不必,可是他说他要赎罪,他要赎没能在最后爹娘身边的罪。身边的和尚念的是往生咒,每一句梵文都是一种企求,流水每听一句就觉得心头的痛多了一份,听到最后,流水已是三重生死轮回。
第九十九个头抬起来的时候,桃歌看到鲜红的血顺着流水的额头落下来。
白色的灵堂中,唯一的一点红。
桃歌摸出手绢递给流水,流水没有接,固执的磕下第一百个。
究竟是一起长大的孩子呢,桃歌可怜着这个孩子,只怕这样下去,这个孩子会先折磨死自己。
她四处看了一看,悄声唤来他的丫鬟,说:「去请风公子劝劝二少爷。」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没有跟流水在一起守灵。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坐在流水的房间里,感受着江边湿润的风,听到大厅传来的哭声。
他摸着他指尖的茧子,想到那个孩子曾指摘自己用手去接武器是一项不智举动。可他想到了他为什么能用手指去捏兵器——他手上的茧子在内力的保护下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结实的盾牌!
这个记忆好象一下子蹦到他的脑海里,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就更困惑了。
他喃喃自语,可是,流水,你说,为什么我的手指上会这样的长茧子呢?
丫鬟就在这个时候敲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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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满是诧异。
她说:「风公子,请劝劝二少爷吧。」
「流水?流水怎么了?」
「……二少爷会哭坏身子的。」
桃歌做对了一件事,只有风筝才劝的了流水。
桃歌做错了一件事,她高估了汉江会对风筝的谅解程度。
就算贝老头不肯说出风筝的身份,可从贝老头的态度上不难看出——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一定和燕山贝家有关系。既然有关系,管他什么关系,只要有关系就足够让众人迁怒他了。
于是,当风筝终于摸索到灵堂门口,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江流水,而是一把剑。
剑名「离魂」,取「离魂暗逐郎行远」之意;剑的主人是江家大少爷,名字里暗含了个「逐」字。
冰冷的剑锋对着风筝的咽喉,江逐云冷冰冰的问:「你来干什么?看热闹么?」
风筝没有搭理逐云,更没有在乎威胁自己的剑,只向茫茫黑暗中唤了一声:「……流水……」被召唤的小小青年就一下子扑到风筝的怀里了。
流水一摸脸上泪水,一手拍掉他哥哥的剑:「你要干什么!他是我们的恩人!」
剑的主人说:「他是燕山贝家的人!他也算是害死爹娘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贝家的人!我和他一直住了三年!」
「他为什么不能是贝家的人?!贝老头认识他!」
「哥!你冷静一下!我问你,燕山贝家使的是什么武器?!」
「可风筝用不是贝壳!」流水大喊,「江鄂!你站出来!」
一直跪在人群中的江鄂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来。轻轻握住逐云的剑,帮他还剑回壳:「这位风筝用的的确不是贝壳,这是我亲眼所见。……可是,小少爷,你总要多提防一下不是么?」
前一句话刚出来的时候流水还在默默感激他,可后一句就足够让他跺脚。
谁的忍耐力都是有限的,流水的心本就是悲伤的时刻,这一句在他听来无易于一道青天霹雳。他居然这么说!明明是这个人给风筝下跪,明明是这个人逼着风筝去冒险。事到如今他反而说出这样的话!
混帐!
都是一群混帐!
他睁大他哭的红肿肿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哥哥被仇恨蒙蔽的眼睛,咬牙切齿:「……听好了。是风筝救了坠崖的我。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也已经只属于他一个!……
「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怀疑他,我也永远相信他!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
这真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这里是灵堂,一个该给死者安宁的神圣地方。
今晚,却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人袒露他对另一个人的不容于世俗的感情,和他如荧火般无力的信任。
更不要说这个人是一向懦弱如水的江流水。
记忆中的江流水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脸胆小的跟在自己身后,不敢背着父母遛出去玩,不敢随便吃奇怪的东西,不敢和同年龄的孩子去无人的荒野探险,甚至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慕。就算是面对他心中暗恋了很久的桃歌也只是静静躲在角落,脸红羡慕的看着他们快乐他们欢笑他们一同欣赏细雨夕阳。
桃歌不是粗心的人,桃歌却从没有发现过这个带点懦弱的少年,只有自己悄悄的在心里鄙视着也心痛着这个孩子,这个不肯把心事说出口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的孩子。
可这个孩子毫无预料的长大了,用决不动摇的眼神无畏的和自己对望。
这样的坚定的流水江逐云之前只见过一次。
那是他和桃歌圆了房之后,这个孩子破天荒第一次抓住他的衣领说——我要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常常会想起这个水雕的孩子。不能不想念他,他和他终究有无法抹杀的血缘存在。那是青蚨的血,鲛人的泪,隔着迢迢山水也能彼此呼唤的血泪。所有人都说他死了,爹娘会为他偷偷哭泣,连自己最信服的江鄂也说是他亲眼见到那第一次出门的孩子坠了山崖。他不信,他总在痴痴傻傻的想,就算是死了,他的灵魂也会顺着他生前走过的路一路走回来,收拾起他生前留下的脚印,直到站在他的面前低头说一声他说过千万次的:哥,我错了。
三年后,那个孩子终于又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鬼,不是魂,而是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
个头长高一点点,头发长了一点点,脸上仍旧是稚气不脱。
他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确练成了汉江第一的快剑,只依靠一只左手把一个前辈逼的几乎失手。哪怕他不赞同他做的每一件事,可他还是在心底暗自欢喜。
如今,他露出了第二次坚强的面孔对着他。他心头的疼惜竟是因此无以复加。
这是江流水第二次冒犯他的哥哥,他完全没有胜算。
他想好了,如果他哥哥一定要逼风筝走,他就带着风筝回天陷,回到那没有外人只有两个人幸福回忆的地方,回到那只被他们孤单单拉下的小风筝的地方。
那只小小的风筝也会孤独了吧?
……只是,再没有小流水剑给小风筝做伴了。
流水的心中一阵抽痛。
在这场兄弟之间的无声对决中,流水明白,逐云也明白,谁心软,谁就会先败下来。
漫长的对视后,最终还是江逐云的一声长叹,收了自己的架势,拂袖离开。
看着灵堂里随着江逐云一起鱼贯而出的众人,看着眼前白的刺眼的白蜡烛,看着静谧的叫人害怕的空空灵堂,流水好象打完一场战斗一样冷汗流满了颊背。
有一双手,一双在夜间拥抱过他的手。
这双手轻轻把他拉到比他小很多单薄如纸温暖如春的怀里。
风筝的唇凑在流水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流水身子一阵瑟缩,反手把风筝紧紧抱住,刚刚止住的泪水顷刻又是扑簌簌的落在风筝凉丝丝的头发上:「我怕……」
「……我怕失去你。」
「傻孩子……别哭……」
「我不要失去你。」
什么时候开始的?发现时,手心里攥着的已经不仅自己,还有一个爱哭的少年的衣服。
不是不知道心痛的味道,明明是才有了喜怒哀乐,就要为一个抱着自己哭泣的半大孩子而心痛。
手,细心的抹着流水哭的淅沥哗啦的脸,风筝在心头无声的叹息。
那孩子哭的累了,忽然打了个嗝儿,用手去拨弄风筝的头发,微微撒娇的说:「……真是好美丽的头发,凉的像溪水,手感好好,我喜欢。所以不能让我看不到它。」
风筝手足无措的哄他:「那,我剪了它给你玩?」
「不好,这头发不长在风筝的头上,就不是我喜欢的了。」
风筝啼笑皆非。
真是……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
才想着,肩头的孩子又开始抽抽涕涕的哭出声了:「……爹娘……我爹娘看不到你……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谁说风筝能劝的住流水的?
现在的风筝分明束手无策,这个孩子痛苦的时候就一定要哭,哭的时候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吧!
也好,毕竟还哭的出来,什么时候痛到极点欲哭无泪才叫人担心呢。
哭了不知多久,身边有人咳了一声。
流水从朦胧泪眼中看到桃歌的丫鬟站在灵堂门口,恭敬的对他说:「大少爷请风公子和二少爷到后殿,大少爷有事相询。」
流水应了一声,接过风筝递过来的手绢仔细擦掉脸上的泪痕。
如果现在流水有最怕见到的人,那莫过于刚刚大吵一架的他哥。冷静下来想一想,说真的,自己刚才的态度是有那么一点过分。
不过他哥也欺人太甚,绝不要让他哥看到自己又在大哭,谁知道他哥是不是又想继续和他吵呢。
想起他哥总是满严肃的一张脸,流水不自觉又是一阵后怕。
风筝拍拍流水的后背,转身向后殿走去。
流水迟疑了一下,转而跑过去,一把拉住风筝手:「……刚刚他们太欺负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就是如此简单。
相连的手心一阵发烫,流水看到风筝嘴角露出一个久不见的似有还无的笑,笑开漫天梨花的笑。
流水也就破涕。
后殿供奉着庄严的关王爷,红脸绿衣长髯,面目狰狞的傲视着所有在他身下的人。七岁的小流水没有见过真正的关王爷,他只看到这个掌管仗义的神永远站在一个离众人太过遥远的位置,高傲的领受他的香火。七岁的流水曾经对他爹说,相比一个神,关王爷更像一个鬼。于是流水给了他爹对他使用杖责的一个好理由。
十三年后,流水在风筝的耳边偷偷的说了他的感觉。
风筝用手扇了扇后殿刺鼻的檀香味道,说:「从没有拯救苦难的神,连鬼都不算。一瓢水泼过去,是一堆烂泥。」
风筝的声线温柔婉约,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后殿里百十口子听的到,足够众人哗然。
江逐云刚刚收拾好脸色又是黑了一层,浓重的像层层叠叠渲染的水墨。他咳了一声,重拾尊严。江鄂在逐云身边目光炯炯的看着风筝,那种眼光是一个胆囧囧细的猎人看着一只他惧怕又期待的猎物的目光。
流水找了把椅子扶风筝坐下,又在风筝身旁坐定,唤一声:「哥,有什么事?」
「我和江鄂商量过了。这汉江会不能一日无主,如今你有了汉江无人能及的武功,爹当年又把世代相传的流水剑给了你……」
「哥,你知道,我是不能接任汉江会主人的。」
他哥不接话,仔细看着自己的弟弟。
「哥,你既然提起了流水剑,我就更不能接任这个位置了。我知道爹把流水剑给了我,可你也知道我把它拿去抵押了。」流水攥起了拳头,「……整个汉江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
江鄂也说:「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由大少爷代理,等二少爷报了仇再由大少爷交还好了。」
「也好。」流水点头。
流水奇怪的看向身边的人,他不知这个人怎么在这个时候开了口:「为什么不好?」
风筝闲闲淡淡的说:「只怕大少爷想学借荆洲的刘备,江鄂公子要自己作那个鞠躬尽瘁的诸葛亮。」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风筝微笑,「我只知道在汉江会上下一片悲哀,在流水为他爹娘哭的昏天黑地的时候,你们想的居然是争夺这个会主的位置!」
「风筝,」流水拉了拉风筝的衣袖,「我本就无心囧囧的。」
风筝不理他:「你们这些『孝子贤孙』眼中还有没有礼仪廉耻?!」
江逐云刚要发脾气,被桃歌狠狠一瞪,便咽了一口气。
桃歌微笑着打圆场:「过来,来,来,坐我身边。还没问过你这三年的事情呢,来给我开开眼界。」
江家二少爷乖乖起身到他嫂子身边坐好。又怕他哥,望了他哥一眼,看到逐云正怒视自己,吓的赶紧低了头。
桃歌暗地里踹了逐云一脚,对流水说:「我和你哥商量过了,小子长大了,自己的路还得要自己走。你也不容易,一个人独身在外面三年,就是你哥也得想家。而且一回来就赶上这么大的事,你心里也肯定没个主儿。」
流水眼圈一湿。
是啊。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回来就再见不到爹娘了。在磕头时,他就在不停的忏悔——要是当年没有任xing的离开家就好了。
桃歌见眼前的半大青年又要流泪,赶忙说:「嫂子呢,一直纳闷,流水小弟一向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是这三年后怎么就不一样了?来,告诉我们是什么把咱家的流水小子变成这么一个大男人了呢?」
流水脸一红,含着泪,开始诉说这三年的故事。
白梨花,猴子,温泉。
一个世外桃源。
说到风筝已经二十八时,桃歌不可思议的看了看风筝;说到温泉底的空欢喜时,流水听到他哥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到两个人第一次亲吻,流水连脖子都红了,也就不敢把之后的故事讲的太详细;说到了爬山崖时,在座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逐云绷着脸,半天才从嘴里挤了一句:「苦了你了。」
怎么能不苦呢?
在那个天陷下面虽然幸福,但是寂寞还是无时无刻的不在侵袭他。
不是没有亲情,这亲情是藏在平日里严肃的面孔下,正因为彼此关心才会愈加的苛求。
桃歌心细,见了自己丈夫也要脸红,忙问:「对了,你们上来后应该没有钱的,怎么买的马匹?」
流水一愣,笑道:「我忘记说了么?天陷下的那股温泉水底都是黄金啊!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黄金。我猜,就算是现在的皇帝也没见过怎么多黄金。」又向风筝偷睨一眼:「……看我,都快被风筝教导成和他一样把黄金视作粪土的人了。」
江逐云看看风筝,再看看流水,问:「这么说来,那天陷底下应该还有黄金啊?」
流水一愣:「哥,你不会想……」
「为什么不?现在汉江会正需要重新整顿,正是需要大笔财力的时候。」
流水抿了嘴角。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刚刚看到黄金的时候想的也是拿了黄金扩大汉江会,他离开的时候不也是装了一大口袋黄金么?要不是最后生死威胁,他还是会抱着那一口袋黄金。
他,完全没有立场说一个「不」字。
说「不」字是风筝。
风筝静静的听着流水的叙述,脸上挂着一种大人对孩子的宽容。可当话题转到黄金上,他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愤怒。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他说:「不许!」
这是第三次。
这是风筝第三次惹汉江首领生气。
事不过三,何况是江逐云这个说话落地有声的人物?
逐云挑挑眉,那是他挑衅的一种方式,男人家打架总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哦?不许?!……我到要请教,你为谁守着那些黄金?莫非那是贝家藏黄金的仓库?」
「那里谁都不属于!」
「既然谁都不属于,为什么不能帮帮汉江会,也算帮帮流水?」
风筝齿冷一笑:「如果想到那里,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只要我一天没死,我就不会放任何人入天陷。」
月下的风筝,单薄的像三月的白梨花。
逐云不是惜花的人,他是一把剑,一把随时可以出壳的宝剑。
他用他最最自负的姿势第二次拔出了离魂:「我愿为汉江上下二百一十八人的未来死在你手下。」
流水顿时大急。
不能不急!
一个是他亲生的哥哥,一个是他生死相许的人。哪一个都是他失不了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风筝从出了天陷就是祸事不断。
他也无暇去想。
跳下椅子,将身体护在风筝身前。他说:「哥!你放下剑!你不要总是和风筝作对。」
「是他和我作对!如果你还算汉江会的一分子,你就给我让开!马上到灵堂去反省!」
「你要杀他除非先杀了我!」
逐云往前走了一步,剑尖已经顶在流水的胸口:「别以为我不敢对你用家法!」后殿中大部分的人也纷纷拔剑对准风筝流水。
看来,在流水失踪的这三年里,江逐云已深得人心。
身后的风筝叹了一口气,伸手拉开了流水挡在自己身前的身体:「我才知道,二百一十八个人举剑威胁一个瞎子和一个孩子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泠泠的言语如冰似玉,冷的给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记重击。
他却继续说:「没想到我们千辛万苦的从风陵渡赶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一出兄弟阋墙的丑剧!——既然这样!不如不见!」
转身,一拉流水那孩子:「我们走!」
然而他们终究没有走成。
流水拉住了风筝,他垂下头,不敢看风筝的脸,愧疚为难的说:「请让我过了五七,出了五七,尽了该尽的孝道,便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也随了你去。」
这是流水第一次杵逆风筝的意思。
风筝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拒绝。
逐云是希望这个「风筝」早日离开他的眼前的。
可他也被拉住了。
拉住他的是江鄂。
江鄂看着风筝拨开流水的手蹒跚而去的背影说:「如果他真的是贝家的人,留下来到不失为一张很好的筹码。」
流水恨恨瞪了江鄂一眼,转身回了灵堂,长跪下去。
三天三夜。
此时此刻的风筝正坐在院子里。
桂影斑驳他看不到,明月半墙他看不到。流水一旦离了天陷就感觉不到事物的温度,他却发现自己很多东西看不到了。
他忽然想,为谁风尘立中霄?
不为谁,谁都不为,只为这良辰美景,只为这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乍听一阵脚步。
他浅笑,浓重的伤感。
来人的步子一停。
他说:「风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流水,过来吧。」
「你的心还真是跟个明镜一样。」那人口气疲倦。
果真是那孩子。
也只有那孩子的呼吸脚步他才猜的一清二楚,至于汉江会别的人,风筝无心劳神。
「怎么过来了?」
「……想你。」流水说的不甘愿。
「我也想你呢。」风筝浅笑。
流水跪在灵位前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出了吃喝内急他几乎没有离开一步。
那个朝代把孝道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父母的丧事是头等的大事,儿子不该离开灵堂,只当老老实实的凭悼生他养他的父母。
风筝不愿意陪流水。
第一,不想和江鄂逐云见面。第二,他一直感觉奇怪——他真正面对流水死去的父母时,竟觉不到悲哀,一点都没有。在悲声凄凄的地方,他没有特别的感觉。死去的两位老人,对他来说,不比一只死去的蝼蚁更能打动他。
难道还没有学会悲哀?
他就这样一想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过的很快,以前一个人在天陷岁月漫漫也不过如此。
熬不住的是江流水。
流水趁着众人松懈的时候遛了出来,想着那天风筝负气而走,觉得对不住他,又想着这两天众人忙着守灵,恐怕餐食上怠慢了风筝,偷偷从厨房摸了点点心给风筝捎来。
「现在很晚了,会不会饿了?」流水扶风筝坐到回廊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很晚了,你还不睡?」风筝接过他的话头。
「怕你没吃好。」流水打开手上的纸包,「来,吃点么?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的,只有点小点心了。来,张手。」
风筝感觉手心里落了一个丝丝缕缕缠绕的东西,咬一口甜丝丝:「好奇怪的味道,我没吃过。不过我喜欢。」
「喜欢就好。」流水捏了一块扔进嘴里,又拿一块塞进风筝嘴里,「再吃。」
「这是什么东西?」
「三生红尘因缘饼。」
「三生红尘因缘饼?很美的名字。」
「骗你的。」流水笑了一下,指尖在风筝嘴角一滑,把风筝嘴角的点心沫子沾到自己嘴里吃了,「只是龙须酥罢了。」
「龙须……?……没听说过。」风筝皱了皱眉,「很名贵的东西么?」
「在我们是很普通的东西。你一直住在在天陷底下,自然没听说过了。」流水笑笑,「……龙须酥是用面粉香油和糖作成的。因为小时侯觉得它是一丝丝揉在一起的,像书上说的缘分,才自己取了这个怪名字玩。」
「你以前常偷吃?」
「以前我哥总有桃歌偷偷藏东西吃。我就不行,有一次练功练到深夜,饿的难受只好偷了一个凉馒头吃。」流水吐吐舌头,「那天晚上暗,馒头长了霉,我吃的时候没注意,结果上吐下泻三天起不来床。这还不算,最后被爹发现了,一顿好打。可被爹打的时候,心里想的却一直是桃歌,想她总有一天或许也会藏些什么给我。我要得不多,只要一碗小小的姜汤暖暖身子就好。哥从来不喝姜汤,如果留给我,一定不会让她为难的……」
风筝听的心中一紧,用自己的手包住流水的手,悄声说:「以后我会藏吃的给你好不好?」
「其实也不必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因为我偷吃揍我了。」
啪嗒,一颗泪滴落在油纸上。
泪珠儿顺着纸皱转了一转,最终滑下油纸,砸在地上碎成千万瓣儿。
流水伸出空出来的手狠狠一抹眼睛。
真是不中用!才多一会儿又哭了!来的时候明明白白说好不能在他面前哭的!不能还让他担心!
风筝面无表情的听流水他的小声抽噎。
惨淡的星光下,他脸色苍白,五官小巧而清秀,细致的脖颈上小小的喉结在禁欲般的高领中轻颤。
好象一张隔着白纱的图画。
他的手指缠绕着自己的头发,是在发愁。
他说:「坏了,我想亲你。是不是有点趁人之危?」
泪水立时止住。
流水显然是被吓到了。
偷看了风筝一眼,见他还是乌黑着眸子。吐了一口气,小声说:「……那你就亲吧。」
风筝说:「我看不到你,你自己凑过来吧。」
流水想了一想,很认真的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凑过去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该做的也都做了,何必扭扭捏捏的呢?
就把自己的嘴唇凑上了风筝的嘴唇。
风筝一把把流水拉到自己怀里,转身把他压倒在回廊上……
…………
……
这是一个美的出奇的亲吻。
美的像草长莺飞,又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般囧囧心弦,叫人不舍得离开。
发抖的应该是自己,那么那温柔的,是不是就是他的?
尽管马上又分不清楚了,何苦要分清楚?这样一直彼此相依,不理睬外面夜凉如水,不理睬外面月上柳梢头,不是很好?
流水知道自己心跳一点点加快,快到要跳出胸口。那个家伙反而伏在自己身上,手指抚摩自己的嘴唇,笑。这样的笑,又是一个全新的风筝的微笑。
疼爱的,暧昧的,巧巧的,甚至有几份痞痞的味道。
不是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味道,而是,像……一个可爱的,坏小孩。
他爬在自己身上,说:「好了,好了。从今后,伤心的时候想想这个吻,你就该哭不出来了吧?」
流水大窘:「风筝你……」
「我?我怎么了?」风筝笑的露出一点点雪白的牙齿。
「你没发现自己变了很多么?」
风筝就笑不出来了。
他促着眉头,陷入沉思。
流水耐心等他开口,忽见他动了动嘴角,以为他终于想到了什么。
谁想,他却问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流水,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别人进天陷么?」
「因为你的外面不像你说的那样美好。……我不想让任何外人玷污那个地方,那是我心中最神圣最纯洁的存在。」
转眼,出了头七。
汉江会终究是一个帮派,一个组织。一个家庭的悲哀可以持续很久,一个组织则必须尽快完成他们的悼念,努力重整威风东山再起。
六月二十九日,流水终于得了空闲。他找了两个人,为他办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为风筝医治眼睛。
……最好再找到使他恢复记忆的方法。
汉江会也算是湖广地区小有名气的帮派,求医的告示一发,虽然请不到真正的妙手,但还是有不少应招而来的大夫郎中,当然令流水头痛的是其中也不乏牛鼻子老道和光头和尚。
床塌上的帘子放下来,大夫的手伸进帐子,诊脉。
大夫姓张,年过了半百,稀疏的山羊胡须和他的头发一样掉落的稀稀拉拉。他学过《抱朴》看过《本草》,《千金方》读的烂熟;柳枝接骨他明白,悬丝诊脉他通晓。他可说是湖广地界数的上名号的神医。
可他,还是皱了眉头。
流水在一旁看的心急:「张大夫,如何?」
张大夫捻捻他花白的胡子,连叹两声:「奇怪,奇怪!」
「怎么会奇怪?到底能不能治?」
张大夫不吭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咿」的一声,又皱起眉头,依稀可见帘子内诊脉的手指微微用力。
「到底怎么样!」
张大夫看了看流水,终于抽手出来:「这病……」
「这病蹊跷啊。老夫愚昧,看不出个究竟。惭愧!惭愧!」张大夫一脸内疚的摇了摇头,双手长揖,「江二少爷,请原谅老夫无能,另请高明吧。」
流水看着张大夫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伤怀。
这是第十七个大夫了!
每一个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反映!来的时候信誓旦旦夸下海口,去的时候行色匆匆有如逼灾。
也有一两个开了药方的,他兴冲冲照着方子去抓药,才发现开的净是些平和中正的安神药——不如不吃。还有一个江湖郎中开的药最是气人。抓药的时候看到药房的伙计冲着自己一个劲儿的笑,正纳闷,不想药方被江鄂一把抢走,他正要去抢回来,却不想江鄂笑的更大声。问过了才知,那郎中开的竟是安胎药!
治不了就治不了吧!干什么还要开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气愤!
其实,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流水很少生气。逼的急了眼圈一红,哭一场,之后又可以没事人一样欢天喜地。可最近,他发觉自己发怒的频率次数明显上升,不再是从前只靠流泪就可以抚平心头的痛了。
上天果然不公。
偏要叫这样一个风淡云清的人儿留下些不足之处!
风筝只有安慰他——也没什么,我一直瞎着不也活的好好的?打起精神。
流水不甘愿的应了一声,还是郁闷郁闷的。
风筝私下里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逗的那孩子开开心心呢?
……想不出办法。
事实上,不用风筝刻意去逗他,当第二个出去办事的人回来后,流水就高高兴兴大汗淋漓的捧了样东西来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