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下)
三个人对望了一眼,终于丢下手中弓箭,抽出身上的配刀。
手臂不多,只一左一右而已。
左手握刀,手起,刀落。
右臂死亡了,茫然张开它鲜红流血的伤口,静静掉在早就血红了的草地上。
风筝在听到那些人远去的声音后,摸索着下了丝网。
丝网一结一结,遥遥的隔开年少的流水和第一次显出沧桑的风筝。
心似这双丝的网啊。
流水愀然伏下身,从丝网下爬到风筝的身边,悄悄抱住他的腰。
风筝好笑的手拍拍流水的手,斥道:「以后流水遇到了危险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他的风筝。不能再自作主张,流水还太小。」
灿然一笑。
挥手收了交错的丝线。
就是这般简单,他一个甘愿,再多千千结再多双丝网,也是无物。
松了风筝的手,牵了马匹,左手扶了风筝上马:「无论如何,我们得尽快赶回汉江会……」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流水的视线被一个人影吸引了去。
那人站的远远的,身子半隐没在萋萋芳草中,不可思议的望着江流水。
那个人影有高高的身材,英挺的相貌,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落魄的表情。
那个人轻轻的走过来,好象他的目标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魂。
他明明记得,三年前,那个人的脸上满是自信。
那人不是别人,三年前,那人握住了江流水拔剑的手,戏谬的说要找江流水决斗,可在江流水终于被天陷吞噬之时,他还是没能够拉住江流水的手。
那人的名字叫——江鄂。
江逐云的童年玩伴,江鄂。
江鄂走近了,问:「江流水?」
流水耸肩一笑:「怎么?江鄂,这么快就认不得我了?」
「拜托!明明三年前是你要抓我回汉江的,现在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江鄂终于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您还活着。」
「恩,当年是他救了我。」流水转头向马背上的人,瞳仁里含着一点脉脉的柔情:「他是,风筝。」
江鄂其实在风筝杀敌的时候就来到这个地方了。他把了风筝每一个动每一个静一点不漏的看在眼里,那个时刻,他就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有比天高的武功比海深的冷漠。
天下使用针线作武器的一共一百二十二家,可使用鱼骨作针的却根本没有!
如今,他又重新细细的估量了一下眼前白衣的人,「苍白」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评语。
可他还是对着风筝跪了下来。
谁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双腿跪定,一旦必要,他可以跪穿亘古苍穹。
他说:「请救一救汉江会。」
以长江为界,中原两分,北方敬重燕山贝家堡,南方为东风山庄马首是瞻。
汉江会属于北方地界,是汉水的水路霸主,而汉水两岸分别由汉中、汉yin、汉阳三个帮会的管辖。汉江会的总会设立在龟山之上,与蛇山一江之隔遥遥相望。
汉水滔滔,连年水患不断,一场暴雨,汉江两岸就足以变成洪水漫流之地。靠水生活的汉江会一直是四个汉江帮派中最安稳的,即使汉中会汉yin会汉阳会对汉江会垂涎已久,但在燕山贝家的威慑调停下,四家哪怕明争暗斗不断面子上到还是相安无事。
三年前,中段的汉yin会忽然崛起,先后鲸吞汉中汉阳两会,之后终于把魔爪伸向汉江会这个鱼肥水美的所在。而作为北方霸主的燕山贝家因为主人十几年前痛失幼弟无心囧囧,竟对汉yin会的扩张做出了姑息甚至绥靖的政策。
汉江会为了稳定人心一直没有把小少爷江流水失足落山的消息公诸于世,仅只几个家族内部成员每到清明时节烧些纸钱元宝默然祭奠早逝的十七岁少年。白发人送黑发人,江楼月夫妇一夜白了头。
可成事在天,就算做了这些,汉江会也难逃被灭的灾祸。汉yin的首领带着弟兄冲进龟山总会,一刀砍杀了江楼月夫妇,圈禁了江逐云和桃歌。只有江鄂带领少数的人逃了出来,准备北上联系汉中汉阳逃出来弟兄等待机会潜入龟山救人。
江鄂这一走就是一月,这一月风餐露宿,当年他身上的傲气磨损了不少,由于担心大少爷的安危,更是形如枯槁。
也许一切天注定。
他只是偶然的路过那里,可他没想到他能见到他以为早就死去的江流水,他更没想到江流水的身边有这样一位高手!
他注意到那叫作风筝的人身材不高,有一张不和年龄相符的稚嫩面孔,喉结小的似乎根本没有发育过,当然还有看过一眼就忘不掉的长的夸张的黑发。
他想都没想,直接给他下跪,只求他,求他救救汉江会!
客栈里,流水好奇的问江鄂:「为什么不去向燕山贝家搬救兵?那是北方的霸主!不论怎么样,汉yin的过分壮大也会威胁到它。」
江鄂叹了口气,剪着荧荧的烛光说:「要是可以去求,我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的。可是……」
「你还记得天陷口的那一个老头么?」
「记得啊。」流水被江鄂一提醒,忽又想到那一树红花。脸,立刻通红,灯火下,一汪水眸溜溜盈光。
江鄂看到流水脸红,也只好装作没有看到,说:「你知道为什么在你掉下去时我没来得及救你么?」
流水一怔:「为什么?」
「那老头捏住了我左腕的脉门,只用一招。」回想起过去,江鄂还是不自主的暗暗心惊。他也算是汉江流域水陆皆知的一个人物,可那一天居然被一个凋朽老头一招制住了脉门。他听说人外有人,但他绝对没想过,彼此两个人之间的实力竟可以差距那么多!
江流水当然知道江鄂的实力,江鄂曾经凭借了自身的内力震飞了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他也无法相信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竟然能一招制住江鄂。
「后来呢?」流水赶忙问。
「那个老头看着我笑了半天,放开手,一个人悠闲的走了。我当时急着想救你的办法,就再没有调查那老头。」
「我知道,天陷深不见底。你是救不了我的。到是那老汉和你不去请救兵有什么关系?」
「我在逃出来时,看到了那个老头坐在汉yin那帮杂种之中。」
「那个老汉?」江流水大吃一惊,「莫非他是汉yin的人?没想到汉yin有这样的人才!」
江鄂摇了摇头,一向张狂的笑变的苦涩无比:「若是汉yin的人倒好了。」
「敌人有高手怎么是好事?」
「因为,我听他们叫他——贝。前。辈。」
「……燕山,贝家。」
江流水早先以为最坏的情况不过于陆地三家连手,那种情况只要铁了心卧薪尝胆总有一天可以东山再起。
可现如今一直韬光养晦的燕山贝家搅了进来,局面就几乎成了一边倒的定数,且不说贝家一手半个中原,只说贝家的武功,至今没有一个人能描绘那超忽想象的武功,对于北方诸帮来说,那是一种天神一样的存在,弹指间,见说蛟龙擎石开,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
「怎么办?」流水怔怔的问江鄂。
江鄂把眼睛转到风筝的身上。
风筝从很早就坐在窗口了,他似乎非常满意现在的位置,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任凭天荒地老。窗口外是夜,黑的无边无际的夜。风筝坐在永远的黑暗中,嘴里半明半昧的浅浅低吟——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风筝?」流水一下子明白了,他是想让风筝去救人啊!若是救得就是皆大欢喜,若是救不得也给了江鄂一个缓冲的机会,只要时间越长,江鄂的组织就多了一分胜利的机会。
是,风筝的武功是很高,可对方是隐匿在暗处的燕山贝家,一个家族,一个绝对不败的存在!
他,是想风筝去送死!
江鄂知道流水明白了自己意思:「如今,只有他了。」
「我不同意!」流水一口回绝。
他决不能同意。他带风筝出来是为了给他看看他的缤纷五彩的世界,听听绵绵不绝的江水歌唱,是为了给他幸福,而不是,而不是利用他陷害他。不是让他明白世间的丑恶的!
「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么?!」
「我对不起死去的父母,我更对不起活着的人!我说过我要作风筝的眼睛,我说过我要保护他!我不能让你把风筝当作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江鄂愕然的看着眼前坚定的青年。
恍然惊觉,三年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他,真的变大了,不是三年前那个含着眼泪任xing逃家的小孩,而是一个有了担当的男子。
这种变化本是好的,可是现下的一切由不得他心软,他转头向风筝,目光灼灼,从容问到:「你忍心叫流水的哥哥和嫂子死么?」
他赌,赌在这个瘦弱的男子心里流水到底有什么分量。
他赌,赌这个瘦弱男子的武功底限是多少。
但他不能说,他不能说,他不相信这个「流水的救命恩人」,他想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如果这真是个危险的人物,他希望这个叫风筝的人和他后台能同燕山贝家结了仇留了怨。就算江流水会伤心,他也得为了汉江会除去每一个危险的存在。
过了好久,风筝终于叹了口气。
「流水,你过来。」风筝淡淡的说。
江流水听话的走过来,拉住风筝搭在窗口的一只手。
风筝问:「流水,我记得你说,你喜欢你嫂子。她死了你会伤心么?」
流水脑浆沸腾,反手抱住他纠缠一生的风筝:「我不要你去送死!」
「傻孩子。我刚才才说过,流水太小,有事情要和风筝商量,不能自做主张。告诉我,如果流水的嫂子和哥哥死了,如果流水的汉江会没了,流水会不会伤心的哭个不停?」
其实风筝早不必问。
被他一问,那个方才还一脸坚决的孩子已经红了眼圈。泪水怎么能控制呢?泪水早已经打湿了风筝领口。可他还是一句不说,倔强的粉饰他的太平和他的坚强和他汹涌了三年的思乡之情。
风筝叹了第二口气,对江鄂说:「我会尽力的。不是为你,只我的流水。记住,只为这个叫江流水的孩子。」
江流水的泪一旦落下,淅淅沥沥就不再停,竟是要流的菡萏香消翠叶也残。多少泪珠儿,何限的恨,都统统流到风筝的肩头。
风筝体贴的抱着他,就像天陷下,花海丛中,那个孩子醉倒他的怀里一样。
流水哭着,渐渐的累了倦了,抽涕着躺在风筝怀中一点点睡去。梦中的翱翔于天际的白云风筝犹攥在流水的手中,天还是蓝的像海,风还是遥远的从天边而来。梦外,流水的泪还是默默的流,流了风筝一身,还有呼唤着爹娘的一声声,砸在风筝的心口。
夜,寂寞若斜阳阡陌,天涯碧草。
客栈外,不知有哪个伤心人吹了一夜的洞箫,气流撞击箫管发出凄厉呜咽的哭泣。
风筝忆起梨花的酒。
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泪。
相思的泪。
六月二十一日。
这是江流水致死都忘不了的一日。
一大早,天还蒙蒙,他扶着风筝从西面上了龟山,走的很慢很小心。
惨淡的石板还像三年前一样长满青苔,二百年的古枫树还像三年前一样粗的夸张,还有从龟山上下望,汉江还是滚滚流入长江。
雕栏玉砌应尤在。
淡淡的雾气环绕在山上,静的只能听到黄鹂的叫声,还有白鹭震翅的声音。
一路上竟是畅通无阻。
仿佛他们只是踏青的游客,匆匆的来去,走了,也不能带走一片落叶。
雾气蒸腾在他们身边,把稍远一点的景物都遮蔽的模模糊糊。
烟雨迷雾。
有烟没有雨,烟雾像雨一样打湿了流水的衣裳,那件久不穿的绣着船形的长外套。
剑,依旧是隐藏在袍下。
古铜雕水花的剑柄,锐利如长虹出海的剑身,不是被流水身上紧张的汗水浸渍就被水汽浸渍的沾上一滴滴的水珠儿。
风筝还是一身短短的白衣。
惟有黑黑的发在雾气中变的微凉。
雾渐渐的浓了。
浓到那顶小软轿出现在流水身边不足五丈处,流水才发现。
抬轿子的四人都是一身翠绿,绿的像雨打芭蕉,绿的滴水。
他们说:「请——坐——恭迎江家二少爷。」
他的语气是对待亲人熟人友人的语气,而不是对待仇家的语气。试想一下,在晨曦的暮霭中,一个人终于迎来了他等待已久的知己,他怕他劳碌,他体贴温文,他就会对他的客人说——请,恭迎。
流水的表现也是好的了。经历了攀爬悬崖和与敌人的战斗之后,他的阅历一下子增长了很多。当面对抬轿子的人时,他少有的没有退缩没有愤怒,反倒是镇静的点头,满是嘉许。
又看了眼风筝,说:「还是让他坐吧,他看不到。我陪着走就好。」
抬轿子的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欣然允许:「既然是江家二少爷的意思,那就请……」
「风筝。」风筝报出自己的名字。
「……就请风公子上轿吧。」
翠竹的小轿,虎皮的软垫子,四个轿工摇摇晃晃。
风筝坐在轿子上,山间的云雾笼了他一身,有打湿羽毛的蝴蝶落在他的鼻尖上休憩。龟山上本来就是灵圣的所在,这下,连四个轿工都不得不多看了风筝几眼。
流水走在风筝的身边,悄悄的问:「风筝,你在想什么?」
「我在听——万物生长的声音。」风筝答的飞快,「时光是水,岁月是飞梭,而生命只是渺小的过客。万物生长的声音就成了急促的音乐,每一刻钟它们都在努力的生活。」
流水怔了一怔:「我却在想——我该怎么杀出一条血路。」
「这不像是一向的你呢。」
「人zai江hu,总有些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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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么?
风筝默然不语。他鼻尖的蝴蝶终于扇动它五彩缤纷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几圈又落到风筝的指尖。风筝只知道,指尖的茧子被蝴蝶触手弄的酥酥麻麻,一种冲动悄然从指尖泛上胸口。
有,一点想杀人的,冲动。
江鄂一共聚集起八十七人。
江鄂知道依靠这少少的八十七人要想对付汉yin的三百多人甚至燕山贝家,是绝对的绝对不够。
所以他要利用风筝,先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先不管他对江流水是什么样的存在,只要能够拯救汉江会拯救江逐云他就不惜一切。
山上早早的下了雾,而且没有散去的倾向,反而越聚越浓。
江鄂一向不是卤莽的人。
这一次,他却说,捡日不如撞日。他和江流水的约定是:江流水和风筝从正面去攻打龟山,而自己则带领三会剩下的人马从背山处放火接应。
他心里雪亮亮的,那个叫风筝的人应该已经看透了自己计策。他真正是想把流水和风筝作为诱饵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若是能,最好牵制住姓贝的老头,而自己带领的这八十七人才是真正的拯救大部队!
所以那个时候,白衣的人才会说——他只为这个叫江流水的孩子。
他是吃定了江流水对汉江会的执著,吃定了风筝会帮忙江流水。
江鄂身边一个人走了上来。
那个人是汉江会侥幸逃出来的人之一,姓曾名青,追随江鄂七年,追随江逐云三年。
曾青看着耸立的龟山,轻轻的叹气:「好浓的雾啊。」
江鄂随口答道:「雾气本是极盛的yin气,是由索命的冤魂和被苦苦折磨的生灵形成。……这是个大开杀界的好日子。」
「你不怕伤了二少爷?」
江鄂转头,一双炯炯的眸子盯住曾青:「……你要记住,没有什么比大少爷更重要,只有大少爷才能继承老爷的汉江会。」
他的话音方落,便有个女子的笑声从林中传来。
女子的笑似银铃,一身丫鬟般俏皮的打扮,边笑边向着江鄂走来。
看着女子,曾青握住自己衣袍下的长剑,只待一个恰当的时机长剑出壳,饮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的血。
女子注意到江鄂的动作,也不着恼,盈盈的拜了一拜,说:「我家老爹让我来迎接各位呢。」
「你家老爹是谁?」曾青好奇的问。
「我家老爹?」女子微笑,「你去问问江鄂吧!这里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曾青才把注意放在江鄂的身上。
他注意到,江鄂的额头流了太多的冷汗,每一颗都顺着他钢硬的脸部线条扑簌簌直下。而他的表情——没有比他的表情更像青铜的了!
江鄂早在女子出现的瞬间就注意到她的长相了。
这个长相他虽然没有见过,但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一张脸,一张老朽如枯木的脸,如今这张脸生动起来,变的鲜活和年轻,既而接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这个……女人。
江鄂咬着牙:「若是我们不肯跟你走呢?」
他身边的八十七人也先后高喊——我们怎么会听你一个臭丫头的摆布!
女子愣了愣,叹道:「……哎!傻子!你们以为这雾为什么这么浓,为什么总是散不去呢?」
众人一个寒颤。
——这雾中莫非有毒?
「也不是毒,只是些迷烟而已。苗疆一个普通毒师制的云雾散,用在你们这些平平常常毫无经验的莽人身上,也已经足够了!」女子笑道,「好了,乖,都躺下吧。」
「……对了,忘记告诉你们,我的名字是——贝丫头。」
六月二十一日,清晨。
龟山上有浓重的雾。
江流水看见汉江会的总会址已经近在咫尺。
轿夫们抬起右脚跨进大门的门槛,正殿前「永镇永安」四个字便刹然入眼。
桃木窗柃,宝剑镇宅。
四周的红灯笼还是遥遥悬挂在宅子的四角,红的刺眼,红的像血。
江流水扶着风筝下了轿子,四个轿工默默的退下,又有人上来为他们引路。这些举动流水实在觉得可笑,这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家,每一寸土地他都可以闭眼走来走去,现下反而要别人来引路。可他又笑不出来。再多的桃木也镇不住发水的汉江,再利的宝剑也安不了汉江的人心。原来这般景物尤在,惟独主人已经偷换了去。
现在的「主人」是正座上那个高瘦的汉子。
那人流水见过一次。
他七岁的那一年,那人匆忙的跑来找他的父亲,两个人像兄弟一样拥抱,然后谈一些七岁的流水不明白二十岁的流水不记得的事情。
如果流水没有记错,那人叫做「安——」
那人终于见到了二十岁的流水,那双带水的眸依旧亮的像九月的露。
只是多了那么一点的憎恨,多了那么一点伤心。
那人说:「江二少,还记得我么?我是『安——陆』……」
汉yin的首领安陆,五十有一,从小的愿望就是能够彻底的逃离汉江的水患,有一块「安稳的陆地」。
今天,面对着江家的小少爷,他终于有一种心愿能够达成的喜悦。
所以,他开心,他微笑,他带着胜利而倨傲的笑看着流水,也看着流水身边的人。
一个叫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的人。
他问:「这位是?」
风筝淡淡的说:「我叫风筝。」
「风筝?……这可是个不大吉利的名字。」
风筝不笑:「什么叫吉利?难道『鸠沾鹊巢』这个名字才吉利?!」
流水一呆!
风筝是怎么了!他,似乎沉不住气了!
他本有泰山压顶都不畏惧不动摇的资本,可是他为什么要沉不住气呢!
流水偷睨着风筝木讷的脸,左手,已经握住了衣袍下的长剑。
四周的汉yin护卫听到风筝的齿冷,看到流水的动作,也全部握住自己武器。
一时,剑拔弩张。
可是。
可是安陆说了一句话,就这一句,叫风筝的身体一僵,所有的气势所有的杀气顿时灭于无形。
他说——
「你怎么会知道,汉江每发一次水,我们这些靠陆地生活的人就会死掉近一成!」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风筝这些,他乍一听,竟有些无措。这个时候,他真切的希望看的见。看一看身边的孩子听到这些是个什么表情,他才好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
安陆轻哼了一声,对手下人说:「把他们都带上来吧。」
最先被押解上来的是江鄂,之后是江逐云。
再后是桃歌。
流水眼中的桃歌还是那么美,玲珑钗环,双眉微黛。即使强烈的悲怆引的她憔悴了许多,可流水觉得桃歌还是十多年前那个摇着船一脸羞赧的小女孩;那个掀起竹帘,露一双白皙皙娇乏乏双手的小女孩。
江逐云却老了很多。他们就在他眼前把他的父母劈成了两节,他亲眼看到父母支解的肢体处还牵连的血丝肉丝,像汉江上一句缠绵的情话,藕断了,丝还连。他已经二十三了,他是个有担当有抱负的成年男子,可谁规定一个成熟的男人就能够忍受辛勤哺育自己的双亲以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死去?!
还有江鄂,他直直的看着风筝,看着流水,看着安陆。没人说的清他在想什么,或许他自己也说不清。
桃歌眼尖看到流水重重包裹的右手:「流水,你的右手……」
流水的嘴角牵扯了一下,应了一声:「没什么,只是受了伤。我的左手还能用,有人教过我的左手。」
风筝在流水的身边轻轻微笑。
逐云对流水说:「如果我死了,记得给爹娘还有我报仇!」
流水点了点头,说:「那是理所当然的。」
风筝拉住了流水的衣角,然后寻觅着把孩子那瞬间冷到极点的手指塞进自己的手掌中。
第三个说话的不是江鄂。
第三个说话的人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迈着四平八稳的八字步从门外缓缓走来。他的步子不大,但每一脚踩的都很稳;他的腿有陈年旧疾,抬的不高,可他一步就能踩穿汉江的江底;他的脚落的没有声息,流水逐云桃歌江鄂安陆每一个人都觉得他重重的踩到自己心坎上,发出「砰」的一声。
他进了屋,吸了一口烟斗里的烟,再吐一个烟圈。舒服了,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拉拉身上的破棉袄。他像受了一生的苦一样,脸色炭灰还有青青的菜色,甚至连坐都是随便找个角落双腿一盘,坐定。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终于说出他今天的第一句话:「俺贝老汉扫了一生的地都没睡过这样好的一觉!」
他的一句话说来,近乎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
一个贝家扫地的老头就有这种工夫,那要是贝家上层的人呢?!
不能,想象。
贝老头再打个哈欠,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落在江流水的脸上:「呦!不是三年前那个傻娃娃么?」
流水咬住自己的下唇。
贝老汉抽了口烟:「怎么样?那树的红花可保佑你找到个娇妻美眷晚上给你暖床?」
流水「唰」的拔剑出壳,剑尖直指贝老头的鼻子:「我记得,三年前你告诉我你姓『张』……」他的剑拔的很慢,因为他知道如果对方真的是燕山贝家的人,即使自己的剑拔的再快,对方也能随时制止。所以他选择用最普通最慢的方式拔剑。
贝老汉叹了口气,遂又哈哈大笑:「傻娃娃!俺若是告诉你俺姓贝,你还能给老头子解闷么?!」
流水大怒,一剑刺出。
——「千江横渡」!
流水的剑在刺出的时候,江鄂江逐云桃歌安陆甚至其他的人都吃了一惊。很多人使剑的时候,外泻的剑气往往会殃及身边无辜的人,而流水的剑快的像不及掩耳的迅雷,剑气锐利集中,不松不泻,只对着贝老头而去。
如果不是出剑的是流水的左手而是他的右手,江流水的剑竟能成为汉江流域第一的快剑!
然而,当他刺出他的剑时,他就后悔了——他的剑再快,他也不会快过传说中燕山贝家的贝壳!更何况他用的是左手!
贝老头也似乎吃了一惊。他这样年纪的人仿佛不大吃惊,因为他吃惊起来,五官全部扭在一起,使他苍老很多。他又叹气,才自袖笼里弹出一枚贝壳,蓝色的贝壳。
贝壳飞的不快也不霸道,相比一件武器,它更像白云中露出的一角蓝天。云,自在青天;水,自在净瓶;小小的贝壳也躺在一望无垠的北海,任海风默默的吹。
贝壳就这样惬意的飞在空中,忽而撞到流水的手。撞的不是很重。贝壳没有碎裂,流水没有受伤,只是那把流水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有这样一个传说。
燕山贝家的贝壳一共九个等级——白赤橙红绿青蓝紫黑——每个人根据自己身份而使用不同颜色的贝壳。
也有这样一个传说。
燕山贝家的贝壳从不失手,除非对方不想伤人,否则必死无疑。
贝老头没有再看流水,反而凝视风筝,那个一直没有制止流水的白衣人。
贝老头皱着眉头,看的出他在思索一个很难的问题,他问:「是你?」他说的是问句,可是他的口气是肯定的。
风筝一怔,有点困惑的对着苍老声音的来源:「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我是谁?」
贝老头似乎听到三个很好笑的问题:「你是谁?……套用三年前那个傻娃娃的一句话,你是谁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俺又怎么能知道?」又转头看向流水,叹道:「傻娃娃,这下子你可糟了。一定是你给人家暖床了。」
风筝说:「你分明是认识我的。就算我是个瞎子,可你的口气也骗不了我。」
贝老头「咿」了一声:「你看不见了?」这才注意到风筝深沉幽暗没有光彩的眸子,「……真的是瞎了呢。」又猛抽了了几口旱烟,「丫头!过来!给你老爹捶捶腿!」
话音刚落,那个制服了江鄂等人的女子轻飘飘的落在老头身边。贝丫头伸出她的手,那是一双由于长期干粗活而变的粗粗大大的手。这双手在贝老头的腿上拍拍捏捏了好一阵,贝老头才伸挥挥手让她推下了。站起来,向安陆恭了一下手,叹道:「安陆啊,这下子你们的事情俺老汉可管不了了。」
安陆自从风筝和贝老头说上话时就隐约察觉事情不对了,当贝老头这一句话说出来,他的全身比掉入了冰窖还冷。
贝老头接着说:「我说安陆啊,你还是把大家都放了,老老实实的回你的汉yin作头头吧。」
安陆咬牙:「这是燕山贝家的意思么?」
贝老头摇头:「这和俺们主人家有什么关系?这是俺老头的劝告。」
世上还有什么比差一点做了一辈子的梦就实现更残忍的呢?!
更何况安陆今年五十有一,怎么说在汉江流域也是个说话响当当的人物。他知道如今他要是听话的把人都放了,不但今后汉yin会定要受到耻笑,就是他自己从此后也将无法服众!
于是,他拔出了他的刀,雕刻睚眦的刀。
——睚、眦、必、报。
他砍的人是风筝。
他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底细,他凭的什么让他失了强援,他凭的什么要让他放人!
可他刀让一柄泛着水光的长剑接了过去。
二十岁仅有技巧和速度优势的江流水用左手接下了五十一岁内力充沛的安陆的一击。
流水的手臂麻了一麻,可他恨恨的瞪着安陆:「我要保护他!我要给我的爹娘报仇!我也要给所有在这场无辜的战役中死去的汉江会弟兄报仇!」
安陆挑眉:「那好啊!我就先杀了你祭刀!」
那个时代一切的事物都带有一种固定的烙印,武器也是如此。最贵族娟秀的理当是剑,最贫民飒爽莫过于刀。
江流水一生二十个春秋。他出生在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他有爹有娘有哥哥也有手下。他可以光着一双脚丫,坐在汉江会的码头上,看着船头乌黑发亮的鸬鹚;他可以站在龟山顶眺望江边的蛇山,听着他娘讲龟蛇锁大江的故事;他更可以在一个清闲的午后坐在一棵被雨水洗的憔悴的梧桐树下吃一节洪湖的莲藕。
二十年的生活,只在他身上烙下少数的世故,当他遇到风筝后,他身上少数的这些世故也被风筝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纯粹气息净化的寥寥无几了。
他举剑,仅有左手,为的是保护他身边所爱的一切。
安陆一生五十一个春秋。他出生不久就跟着娘流浪,他没有爹没有兄弟没有吃穿没有少年人应该拥有的美好童年。在一个大水漫天的日子里,他的娘被翻滚的洪水卷走,再也找不到尸首。他爬在一棵古树上,眼前都是被水耨透的尸体,扭曲,黝黑,发出地狱的味道。他从此不信佛,他只信鬼,他知道富贵贫贱都是前生的报应,而鬼是上天惩罚的手段,他怕有一天他会被黑色的尸体撕的四分五裂。
他穷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偷过东西,拉过纤,作过相公。他富的时候践踏过穷人,放过高利贷也曾被放高利贷的人痛打。他眼中的人都是一张皮,一张白残残不断腐化的皮,皮下是佝偻的白骨。
他抽刀,双臂健全,为的是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剑和刀相撞,只要握刀挥剑的人不同,就理当有许多不同的结果。
剑,在江流水的左手中是柔柔荡漾的水;刀,在安陆的右手中是yin郁鬼魅的山魈野鬼。
所以,江流水是必输不可!
他输的原因只有一个,一个就足够——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
不只江流水从这刀法中了解到了绝望,大厅里每一个人感到了这绝望竟是深的像海,yin沉的像死亡的灵魂——那本是流光溢彩的刀,可这光是鬼火的荧荧之光,这彩是黄昏血红的彩!
流水本还是有机会荡开他的刀的,可是他竟手软了,他忽然发觉自己面对这样一张被岁月荏苒的苍老面孔下不了杀手!
就是这一个犹豫的瞬间!
安陆手中的刀,最终划开了流水左手的剑,不歪一点不斜一分的向着流水的咽喉而来!
江流水闭上了眼睛。
和在客栈那一次一样,浓烈的杀气终于还是在自己的咽喉处停了下来。
他的胸口一痛。
还是,把他卷进来了。
张开眼,眼前的果然是那朵他见过两次的那朵三指兰花,兰花的主人轻巧的捏住安陆全力下劈的刀。
风筝说:「对不起,我并不了解你的故事。……但是,我不想任何人伤害他。」手指轻轻一用力,安陆削铁如泥的睚眦宝刀刹时碎成千片!
那一刻,安陆觉得碎的不止是刀,还有自己的五十一年来所有的挣扎等待与希望,全都若宝刀一样变成齑粉尘埃,拾不起找不到,只会在一个近乎遗忘的瞬间倏忽的在自己心口划上一个道子。原来再坚固的东西也有碎裂的一天,原来自己长久以来的经营竟比不上一双瘦小的手!
贝老头抽了口烟,终究还是走上来,拍了拍安陆的肩膀:「……就说了让你回去吧,你还不听俺老头的劝告。算了,算了,不要哭了。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哭起来不可像江家二少那样嫩嫩的孩子哭起来好看。」
安陆愣愣的听着贝老头的唠叨,伸手抹了一把脸,竟是泪流了满面。
谁说心老了就不能再流泪?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早就在心底老泪纵横了。
流水一步步走上前,目光坚定的看着贝老头:「杀了我爹娘的还要算你一份吧?」
贝老头皮笑肉不笑:「你以为凭你这样的资质杀的了俺么?还是你还想你身边的这个瞎子再帮你出手?!」
流水把自己的剑递过来:「这把剑是汉江会的镇会之宝,我祖父用了三十三年,我爹用了二十八年,在我手中五年。」
「这把剑叫名『流水』,我爹因为深爱这把剑才给我取名叫流水。这把剑就是我,我就是这把剑。」
「你想用它杀了俺?」
「俺老头子刚刚说过,以你的资质根本不可能。」贝老头轻蔑的看着流水。
流水没有恼,只更坚定的看着贝老头:「我把这剑寄放在你那里,作为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证明。或者一年,或者两年,或者十年五十年,我一定会用这把剑把你的头斩下来。」
江逐云在身后大喊一声:「不行!流水你无权那么做!那是爹的遗物!」
流水没有看他的哥哥,只对他哥哥说:「哥,现在我是流水剑的主人。」
贝老头吸了口烟:「……好吧,你这小娃娃有点意思。我就帮你寄存这剑。只是老头我年岁大了,就怕等不得你的十年五十年。」
流水冷冷笑了,冷笑起来竟有一点那天风筝面对射箭大叔冷笑的模样:「不怕,你还有女儿。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风筝伸出手来,重新握住了流水的手,这一次流水的手不止冰凉,更是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仇恨!
仇恨可以使一个质朴善良的孩子变的冷漠!
流水回手攥紧风筝的手,掌心的传来的温暖是支持他继续说下去的动力,更是他的生命。他对安陆说:「我的右手被你的下属射断了。等我右手痊愈了,我总要上汉yin把这笔血债算个清楚。」
贝老头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瓶扔给江流水:「这是燕山贝家的接骨良药,我等着看你找安陆算帐的好戏。」
安陆长叹一声,对着自己的手下说:「传令下去!释放汉中汉阳汉江三会的人质,汉yin会众弟兄跟我退回原来的地盘!」
说罢,自动离开了大厅。
他刚刚迈出大厅,忽然仰天长啸,其声悲戚如一头受伤的狼。一时间,龟山上的野狼竟像得了呼唤一样,一同发出撕心裂肺的嗥叫。他的啸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变成一种缀泣。
山林森森。山中传来汉yin会兄弟的悲怆的歌声:「……汉江水**滔天,十年就有九年淹,卖掉儿郎把米换,背上包裹走天边……」
流水感觉掌中的温度忽然消失了,变的比自己的手还冷。
冷的,痛入骨髓。
风筝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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