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桓得到消息匆匆回府时, 裴雅已经替宋芷止了血,敷了伤药。他大步走向里间,只闻到满屋子浓郁的药草味, 以及其间夹杂着的血腥味。
白满儿在宋芷床边, 脸上的泪已经干了, 怔怔地看着宋芷苍白的睡颜出神。
当孟桓走过去时, 白满儿的眼珠动了动, 才算是有了一点活人气,她忽地一把扑上来,掐着孟桓的脖子, 尖声道:“孟桓,我要杀了你!”
“大人!”阿尔斯兰反应极快, 错步上前, 刚想把白满儿拉开, 孟桓已经一把将她从身上拽下来,推了出去。
白满儿只是一个弱女子, 哪里是孟桓的对手,一头撞在柱子上,额头当即撞破了道口子,黏糊糊的血从伤口流下来,白满儿却不管不顾, 还要扑过来, 被眼疾手快地阿尔斯兰一把按在了地上。
“你放开我!”白满儿一边拼命挣扎, 一边大叫,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孟桓, 你这个小人!你对兰哥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一次次把他逼到绝处, 你把他逼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满儿气得浑身发抖,眼睛却死死瞪着孟桓,声音又急促又尖锐,指着孟桓破口大骂。她还曾经傻得以为孟桓真的会好好对宋芷。
“混账!”阿尔斯兰一巴掌甩在白满儿脸上,“我家大人是你可以随意辱骂的么?”
这一巴掌极重,白满儿半边脸顿时就肿了起来,发髻也散了,趴在地上好半晌,才从晕眩中缓过来。
孟桓懒得理这个疯女人,低头查看宋芷的情形,却发现宋芷的呼吸和心跳都极为微弱,俨然命悬一线,登时心都揪了起来,绞成一团,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
白满儿却突然开始低低地笑,笑得又凄凉又讥讽,一声声像针扎在孟桓心上,扰得本就六神无主的他更加心烦意乱。
“你笑什么?”孟桓问。
白满儿从地上抬起头,散乱的鬓发下,她那张脸依然年轻漂亮,只是肿了半张脸,又满是泪。
“我在笑你,”白满儿又哭又笑地说,“也笑我自己。”
“这么多年,你拼了命地想把兰哥锁在你身边,你折磨你自己,也折磨兰哥……但你不会成功的,孟桓,我告诉你,你不会成功的!”
“我也笑我自己……为何没有能力杀了你。”
白满儿越说越荒唐,阿尔斯兰气急,正想再给她一巴掌,被孟桓抬手止住了。
“他在这里休息,你不要打搅他。”
白满儿冷笑:“可他现在什么也听不到,因为你。”
孟桓懒得与她争辩,这样一个女人,他原本是不放在心上的,若非宋芷在意,他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若非子兰三番四次为你求情,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孟桓眼带不屑,冷淡地看了白满儿一眼,“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他是真的很厌恶她。
“阿尔斯兰,把她丢出去。”
“是!”
阿尔斯兰是个蒙古汉子,健壮魁梧,一把就把白满儿拎了起来,任白满儿如何挣扎也没有用,她便不再挣扎,只是看着孟桓笑,一直笑,眼里带着怜悯和嘲弄。
孟桓几乎想杀了她,但想到宋芷醒来若是发现她真没了,怕是又要同他生气,只好按捺住火气。
“裴雅。”将外人清走了,孟桓才仔细过问宋芷的情形,“他现在……怎么样?”
“恕草民直言,”裴雅说,“宋先生情况不大好。”
“什么叫不大好?”孟桓勃然大怒,他一字一句地说,“他,你必须给我救回来。”
宋芷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时是傍晚,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没料到自己还会醒来,眼睛无神地睁着,半晌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子兰?”一旁传来孟桓充满惊喜又小心翼翼的声音。
宋芷就像个木头人,眼珠这才转了转,有了丝活气,僵硬地转过脸,看向孟桓。
孟桓眼里的担忧、害怕、欢喜都不是作假,这些宋芷看得出来。
“子兰,你还好么?”见宋芷没有反应,孟桓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问,“哪里不舒服?”
宋芷垂下眼睑,清减的容颜在黄昏的薄暮里有些不清晰,仿佛西山上的一抹落日余晖,将随着太阳沉入西山而消失,在夜晚归于岑寂。
孟桓很快把裴雅叫了来,给宋芷查看过一番后,裴雅锁着眉头,道:“宋先生的身子若是好生将养,大抵能好起来,只是日后恐怕会落下些毛病,体弱一些。”
裴雅这么多年,救过宋芷不止一次了,宋芷也不知是该感激他,还是如何,用虚弱无力的嗓音道了一句谢:“谢过裴大夫了。”
孟桓日夜守候,宋芷醒来第一句话却是对裴雅道谢,他心里头便有些不是滋味,让裴雅开了方子,给宋芷换过药之后,挥手让他离开了,而后弯下腰,把脸贴在宋芷侧脸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孟桓说:“子兰,你要我如何,才肯好好地留下啊?”
他小心地避开宋芷手腕上可怖的伤口,握住宋芷冰凉的手,皱着眉头,心疼得像是被剜去了一块肉,看着那裹着绷带的纤细手腕,孟桓连嘴唇都哆嗦了。
“这么深的口子……你可怎么下得去手?”
前几年那手腕上便留了一道疤,如今又要留下一道。
孟桓低低地说了好些话,宋芷也只是静静地发着呆,不知在没在听,许久,他才对孟桓说了第一句话:“为何要救我,让我死了不好么?”
“胡说八道,”孟桓每次听他说死字,便被巨大的恐慌不安所笼罩,只能以责备宋芷来掩盖,“你年纪轻轻,死什么死?”
“我说过,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怎么能早早地就想抛弃我呢?”
孟桓轻轻吻着宋芷额头:“一辈子还有很长很长,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我们要一起活到一百岁,等我老了打不动仗了,我就辞官回家,你不是不喜欢我打仗么?”
“我带你回临安,去西湖上钓鱼,把你幼时住的地方买下来,照你喜欢模样再修一座宅子。”
孟桓描述的场景太美好,那是宋芷午夜梦回时,也曾奢望过的场景,他一时间有些神往,仿佛已看到了那样的场景。
宋芷忽地想起他做的那个梦,梦里有山有水,有春天和柳树,他在河岸边作画,孟桓坐在柳树下懒懒地酣睡,脸上盖着一本书。
他本是要画那春光,不想落笔下去,纸上却是孟桓躺得歪歪斜斜的身子。
“你若想回铜陵也行,我们去祭奠祭奠爹爹,爹爹他是个英雄……铜陵百姓定然还记着他呢……”
孟桓说着说着,忽地没声了,宋芷抬眸看他,竟看到孟桓眼底有泪光,眼眶红红的,分明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未等宋芷说什么,孟桓忽地低下头去,握住他完好的右手,额头埋在他手背上,声音低哑:“子兰……你能不能,别这样?我怕极了你现在的模样……”
“若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改,行么?只求你……别再这样不爱惜自己。”
看到孟桓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还是第一次,宋芷静静地看着孟桓微微耸动的肩膀。
“我要喝水。”他哑着嗓子说了第二句话。
孟桓慌忙道:“好……我这就给你倒!”
夏天便在宋芷养伤的日子里逐渐过去,转眼到了夏末,六月。
白满儿却不再常来了,宋芷偶尔问起一次,孟桓现在事事都依着他,生怕他再想不开,隔天就把白满儿和她的女儿佩儿一起叫了来。
佩儿不知为何,胆子愈发小了,一个劲儿往白满儿怀里缩,白满儿看着也不对劲,动作举止间总有些怪异。
宋芷心下奇怪,正想开口问,就眼尖地发现白满儿鬓角有道伤,看起来是新的,尚未结痂。
“这是怎么回事?”宋芷腾地站了起来,登时一阵眩晕。
孟桓连忙扶着他,柔声责备:“动作慢些。”
佩儿被吓得往娘亲怀里一缩,白满儿则飞快地后退一步,捂着额头说:“没有,不妨事……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不要撒谎,满儿!”宋芷又急又气又心疼,“谁欺负你了,你如实告诉我!”
宋芷说到这里,立马把怀疑的目光转到孟桓身上,虽没明说,意思是很明显了。
孟桓四月底是推了白满儿一下,让她撞伤了,可那都几个月了,早就痊愈了。孟桓心虚了一下,连忙否认:“绝对不是我!”
“满儿,你说实话,”宋芷上前一步,握着白满儿的手腕,“到底是谁欺负你了?”
孟桓的话宋芷根本不信,只当白满儿不敢说,白满儿被逼得急了,最后终于吐露了实情。
原来,自打白满儿开始频繁向孟府走动后,白满儿的丈夫便起了疑心,心里头不大爽快,总觉得白满儿给自己戴了帽子。
四月底,宋芷试图自尽那天,白满儿失魂落魄地回家后,被丈夫发现她哭哭啼啼,魂不守舍好几天,丈夫忍了又忍,后来忍不住问了问,这才得知白满儿竟是为了那个“情人”这般,登时于大怒之下向白满儿动了手。
男人打老婆,向来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自从开了这个头,其后丈夫便深信白满儿与宋芷有染,他奈何不了宋芷,只好拿白满儿出气,但凡有一点过错,便非打即骂。
这几个月白满儿都是这么过来的。
宋芷听完,没有发表别的评论,将怒气都敛在心底,只冷冷看向孟桓,讽道:“你给她挑的好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