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桓皱了皱眉, 他早便厌烦了白满儿成天往孟府跑,心底觉得白满儿是咎由自取,明明已经嫁作人妇, 还念着宋芷。
但当着宋芷的面, 这话他现在不敢说出来, 便只好吞了这口气, 诚诚恳恳地认了错, 说自己当初识人不明,可如今错误已经无法扭转,于是孟桓当即派了人, 送白满儿一起回家,让那人传达他的意思。
“你去告诉他, 白满儿虽然嫁出去了, 但依旧是我孟府的人, 他若再欺侮白满儿,便等同于打我哈济尔的脸。”
这话是极重了, 孟桓说完后,转过头来看向宋芷,语带讨好:“你看这样行么?”
宋芷道:“他打了满儿的事,就这么算了?”
孟桓一琢磨,便吩咐:“传下去, 让他明天过来领五十板子。”
没想到白满儿突然不情愿了, 拉着佩儿便要跪, 被宋芷拦住了。
“满儿, 你这是做什么?”宋芷问。
白满儿看了看宋芷, 又看了看孟桓,面带难色。
倒是阿尔斯兰看了个明白, 道:“人家两夫妻的事,纵是有些口角争执,到底不是我们外人该参与的。雅苏是家里的顶梁柱,五十板子也不少了,这打下去……”
雅苏便是白满儿的丈夫。
阿尔斯兰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白了。
白满儿方才接了阿尔斯兰的话,道:“往前他对我是极好的,如今这样……倒也不能全怨他,是我坏了规矩。”她在替雅苏说话。
宋芷这才发现自己欠考虑,他一直把白满儿当做自己妹妹,却忘了她如今已是别人的妻子,对雅苏和白满儿而言,自己是个外人了。
这种落差感让宋芷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孟桓已经做了决定:“那便二十板子。”
“虽是他们二人的家事,却也是我孟府的家事,我还管不得了么?雅苏在战场上受过伤,二十板子总还受得起。”
“是。”下人领了命。
孟桓又说:“你再去给白满儿请个大夫,好好看看,别落下什么毛病。”
“是,大人。”
白满儿恭恭敬敬地谢了孟桓和宋芷后,才同传话的小厮一起离开了。
其实白满儿不是孟府的人,孟桓这样,是给她加了个保护层,日后雅苏再想做什么,都得先考虑考虑孟桓的意思了。
“这样可还行么?”孟桓问宋芷。
孟桓已然做得周道,宋芷再说不出什么,当着下人的面,孟桓放低了身段,给足了他面子。
“谢谢。”
看起来,若非是因为他,白满儿和雅苏原本应该夫妻和睦,相敬如宾,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柴米油盐,朝朝暮暮,倒是美满。
或许孟桓当初强行把白满儿嫁出去,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否则他难道真要让满儿因为他而蹉跎了一辈子?
见宋芷心事重重,孟桓以为他还不高兴,便摒退左右,把他搂到怀里,问:“在想什么?”
两人对彼此的一切都已经十分熟悉,每一次触碰,每一丝气息,都亲昵熟稔,仿佛他们自始至终都该这样。
可从头算起来,他们生来便是仇敌,又如何得以善终呢?
孟桓带着薄茧的指腹触碰到颈侧,带来些微的痒意,宋芷微微偏头,却躲不过孟桓欺上来的身子。
他皱眉,抬起眼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没想到满儿都已经嫁作他人妇……还有个那么大的孩子了。”宋芷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慨。
孟桓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捏着他的下巴道:“你不高兴?”
孟桓低下头去,脸与宋芷贴得极近,语气里透着莫名的危险:“你放不下她?”
宋芷摇摇头:“我一日在世,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孟桓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宋芷吃痛,失声叫道:“你做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宋芷已经对“男宠”这个身份无动于衷了,便由着他来。
隔了两日,孟桓将宋芷那日摔碎的高足杯又拿到他眼前来,兴冲冲道:“我花了好些时日,才寻到一个巧匠将这只瓷杯修好。”
孟桓把高足杯递到宋芷手里:“你瞧瞧,是不是比之前更好看了?”
宋芷手腕的伤已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孟桓给他用了最好的去疤痕的药,仍旧没能完全消除掉。他抬起手,从孟桓手里接过那只高足杯。
他用来割腕的瓷片不知道是哪片,血迹早已经清洗干净了。当日用的力道大,碎得很厉害,那巧匠也确实是个能人,竟能重新修复,每一道裂口上都用金箔装饰,使原本清雅素净的高足杯又多了几分华贵,裂纹在上面不再丑陋,透出一股别样的美来。
“很好看。”宋芷仔细打量着,弯了唇,赞道。
孟桓又指着那上面原本已经破碎的鸳鸯,道:“你看,子兰,它们又合在一块儿了。”
鸳鸯能如此,我们又怎么不能呢?
虽然孟桓没说,可宋芷明白他的意思。
“人怎么能同器物比呢?”宋芷笑着摇摇头。
孟桓笑容微顿,低声道:“人自然不能同器物相比,人是有心的。”
“可人也该有道义。”宋芷说。
“我们不合道义么?”孟桓问。
“不合。”宋芷道。
孟桓便问他:“你要如何才肯留下?”
宋芷却笑着摇了摇头,不答。
六月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圣上下旨征讨西番,由孟桓担任主帅。
其二,授皇孙铁穆耳皇太子宝,抚军北边。这两年,老皇帝渐觉力不从心,恐怕大限将至,大都众皇子皇孙明争暗斗多年,终于在今朝初步落下帷幕,先太子即明孝太子第三子铁穆耳,终于被册封为皇太子,是天命所归,待今上百年之后继承大统之人。
孟桓领命之后,不得多停留,在回孟府修整收拾妥帖之后,同宋芷告了别,便骑上战马,出发讨伐西番。
而宋芷,也在孟桓离京后不久,独自离开了大都。
宋芷离开时,并没有受到太多阻拦,除了途中需要的盘缠,宋芷只从孟府拿了一样东西,便是那只碎了又被修好的高足杯,印有鸳鸯莲池纹的。
他雇了一辆马车,轻装出发,车轮轱辘辘碾过大都平整宽阔的石板路面,在初秋时节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
暑气尚未散尽,夜里却已有凉意,马车驶出丽正门时,宋芷掀开青布幔子,从车窗向后望了一眼,望见那丽正门三个大字,与至元十四年他来时并没有什么分别。
可他却从一个亡国的流民,懵懂无助的孩童,长成了一个一无是处还背弃了家国的亡国奴。
宋芷想起十六年前,在浦江县与孟桓初见时的情形,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细雨纷纷,孟桓骑在白马上,腰间配着刀,跋扈又神采飞扬,一抬手就斩了好几名士兵,可真是残忍无比。但他兴冲冲地拉开青布幔子,跳上马车的动作,却活脱脱是个少年心性。
宋芷想到孟桓离开前夕,两人都是一夜未睡。
孟桓是知道他留不住他。经历了四月末那事,孟桓是真的怕了,他怕他真的如白满儿所言,会逼死宋芷,会失去宋芷。
宋芷的心绪则复杂了许多。他不想孟桓再出征,是真的不想,可当他再一次提出来时,得到的也只是孟桓“一定会回来”的保证,宋芷便失望地发现,孟桓根本无法领会他的意思。
“我离开大都后,你真的会走么?”孟桓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迟疑、犹豫、不安、不甘,种种情绪都隐藏在这一句话里头。
夏末秋初的晚风微凉,月亮弯弯,如一道眉毛,挂在天上。
宋芷记得自己当时笑了笑,反问他:“你是想要一个活着的宋子兰,还是一个死了的宋子兰?”
孟桓沉默良久,答道:“我明白了。”
或许离开时不加阻拦,这便是孟桓明白出的东西。
宋芷离开时,除了拿走那只高足杯之外,还留了两样东西,一是孟桓送他的那只笑口常开的弥勒佛玉佩,一是一个字条。
宋芷在字条上只写了一句话。
“你若想明白了,便带着玉佩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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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什么,宋芷没有说,到哪里来找他,宋芷没有说。仅仅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孟桓能不能想明白,宋芷不知道,会不会遵守纸条,等想明白了再来找他,宋芷也不知道。
宋芷就这样离开了,而此时此刻,孟桓正在奔赴战场的路上,捏着怀里那枚玉佩,想着宋芷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大都。他心底有一丝不多的奢望——宋芷会不会留下不走呢?
宋芷的马车一路向南,他给车夫指的目的地是杭州,去杭州路途遥远,宋芷并不着急赶路,一路且走且停,偶尔到了名胜古迹、名山大川处,还要停下来游玩两日,因此到了秋末才到临安。
可宋芷却没有停留,加了银子,让车夫继续向南走。
车夫问:“先生要去哪儿?”
宋芷回答说:“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