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方向感是不太好的,幼时淘气,趁人不注意跑进山里玩,经常迷路,劳动一寨子的人漫山遍野地寻找。山中虽然没什么伤人猛兽,我其实也并不跑远,义父却每次都很担心,每次找回了我,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拿起藤条作势要抽我,却并未真的打过我。
于是我愈发嚣张,在这周围延绵大大小小十几座山峰中上蹿下跳,对这里越来越熟悉。到了如今,已经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个地方。
我背着这人,很快就来到了一个朝南的小山洞。
连绵细雨并未飘进这山洞,但仍略有些潮湿之气。我胡乱拢了拢洞里的茅草垫好,把他放下,他仍是昏厥。我把自己的外袍脱下,铺在茅草上,把他放平躺好。
我坐下来,略略定神,握起他的左手。他的手指修长好看,然而已经冰凉,我调好内息,默念字诀,缓缓运气,将一丝真气传到他掌心,打算先唤醒他。
渡人真气需要全神贯注,若是不慎搅乱气息,就会弄伤自己。我学艺不精,并不太会渡人真气,生怕救人不成倒将自己赔进去,因此格外专心。
他的手渐渐有了温度,忽然间缓缓睁开了眼睛。不待我有所反应,他已将我的手握地更紧,一丝缝也不留,还顺着我将自己的气息调了。
我不能说话,却有些发慌。义父告诉我,每个人的内息都是独一无二,是练功之人的绝密,不能让外人知晓,否则交手时被对方掌握了内息节奏,则是致命弱点。因此义父教授我的内息练法,能够将内息深深隐蔽不被人发觉。
只是没想到他苏醒须臾间就探知了我的内息,还迅速把气息调成和我一致,若是他此时要反过来夺我真气,只要握住我的手不放,单凭我这点三脚猫能耐,只怕今天要折在这里。
他的手握得更紧,似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握得我有些发疼,我却不敢叫出声。想挣开,却不敢过分用力。
一个重伤将死的陌生人,亟待真气救命,如今我却把内息暴露在他面前,手也还被他牢牢握住了。
这大概意味着,我要倒霉了。
我暗骂自己,为什么要随便做好人,这下想逃也逃不掉,这山洞这么隐蔽,我倒在这里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被发现。等义父他们发现我,没准我已经……
我不敢往下想了。
义父、顾家嫂子,我应该听你们的话,立刻逃跑,不该和生人瞎搭讪……
我就要哭出来,正在此时,他的手却缓缓放松了。我抬眼看他,他倒镇定,用眼神示意我收回气息。我稳定心神,把气息敛起来,放开了他的手。
手心已全是冷汗,甩了甩,我忍不住松了口气。
似是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他眼带笑意,问道:“你刚才害怕了么?怕我摄走你真气害你?”
我老实地点头。
他受了我的真气多了些气力,话也多起来:“既知道害怕,你刚才连我是善是恶都不知道,却就这么用真气救我,为何一点都不防备?”
谁知道你会这么快看破我的内息呢?
我心里嘀咕,嘴上却说起漂亮话:“我义父说,人在少年时涉世未深,仿佛花朵初绽,心总是不会太坏的。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我瞧着你也并不是个坏人,如果把你当成卑鄙之人而防备你,未免将你看轻了,显得我不仗义。”
“如花朵初绽?”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幽黑的眼睛看着我,认真点头:“没错。”
“只是你义父这话也并非全对,世上的人千种万种,少年人中当然也有心狠手辣的。也不要低估别人,你的内息虽然隐蔽,但能看破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万一我是那种坏人,今天你就危险了。”他认真地说,“下次切莫要这样草率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默默点头称是,心里有点不爽。这人本来都要死了哎,如今我救了他,他都没道谢,差点动了想害我的心思不说,倒作出一副比老头子还老成的样子教训我一通。
他将手圈在嘴边咳嗽一声:“大恩不言谢。在下名叫,名叫王七。姑娘你是我王七的大恩人,不管我还能苟延残喘多久,我都得记住恩人的名字,可否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又得意起来:“哎,这才像话,要不是我义薄云天、舍已救人,你现在还在瀑布下边晕倒冻着呢,肯定挨不过今天晚上,我可不就是你的大恩人。”
边说话,我边搜刮了一下山洞各处的茅草,都堆到他身边,尽量给他暖和些:“我们寨子里的人都叫我小六。”
他锲而不舍地问:“那你的大名呢?姓什么?”
我一怔。
说到名字,老头子好像并未正经地说过我的名字,我也没有正经想过这个问题,大家总是小六儿、小六儿地叫我。
有一次偶然听见他和阿原边拿石子摆阵法边说话,说话间指了指我,我模糊听见他唤我做“阿辉”。后来我忍不住去问他,我的名字是不是叫阿辉,他马马虎虎地点头,不肯多话,仍是一副惯常的宿醉未醒的样子。
义父姓亦,这么说来,我的名字就应该叫做亦辉。
我坐在他旁边,回答道:“我的名字叫亦辉,是个孤儿,从小跟着我义父在这里长大,从来没出过归云山。”
他正要说什么,我却忽然想到,天色渐晚,我该早点回去免得又惹人担心,于是赶紧说道:“天要黑了,我得赶紧回去,求我义父来医治你。我义父是个隐世的能人,他若是肯救你,你就一定会好的。我先帮你升堆火,但只能升小小一堆,不然从外面能看见,说不定你的仇人会找来。”
他从身上摸出火石递给我,欲言又止,只笑着说:“你若能再来,不管你的义父救不救我,都是我的幸运。”
我忙得顾不上搭他的话,收拾好火堆,急急嘱咐他:“你刚才肯定没吃饱吧?我明早就过来,给你带吃的。你今晚可要挺住,千万别死了。”
他笑着应允,眼神倒比之前亮了好多。
火光一照,我才发现这小子虽是半死不活,笑起来却很是明媚,眼睛里倒像有个太阳似的。
跑出山洞,天色已近乎全黑,没有月亮,山谷间照常升起一层雾气。我勉强辨了辨方向,跃上树枝,穿林踏叶,终于在晚饭时分回到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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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一个寨子,其实不过十几来户人家。大家松散地住着,外层草草地围一圈栅栏,这栅栏也只不过能防些夜晚来偷咬鸡鸭的小兽而已。
山中生活清贫,大家却都自得其乐,于吃穿用度上并不在意。我穿的衣服已算是讲究,一直是顾家嫂子仔细给我做的,针脚细密,但布料是粗布,款式简陋,束发也是和大家一般随意,也难怪王七一开始将我看成个男孩子,后来又以为我作男子装束,还说我女扮男装。
我来到顾家,顾家大哥与义父不知躲去了哪里喝酒,顾家嫂子给我留了饭菜,我便一边吃一边跟她说了刚才的事,她果然埋怨我多事,唠叨起来。
自我记事起,都是顾家嫂子照顾我,几乎无微不至,包揽了我年年四季的衣裳鞋袜自不必说,时常想着法子尽量弄些好吃的零食,也是先给我留足份以后,才轮得到她自己的一双小儿女。义父偶尔觉得过意不去,让她少放些心在我身上,她却总会说:“这孩子本应得到的宠爱又哪能是这区区一点可比的,若是她的娘亲还在……”总于这时,义父就摆摆手,示意她不再往下说,也由她宠着我。
我笑嘻嘻的,任由顾家嫂子唠叨,捧起碗抓紧扒饭。她便又作势要夺下我的碗来:“跟你说了多少次啊,吃饭要细嚼慢咽,端庄文雅,你再这样,哪里像个……”她顿了顿,“哪里像个女孩家的样子。”
我“嗯、嗯”地应着,放下碗一溜烟跑了。
这个时辰,老头子应是还没喝醉,我要趁他清醒赶紧找到他,好好求求他给王七治伤。
一阵晚风拂过,感觉已带些春天的气息。倦鸟都缩在窝中,偶有一阵啼鸣;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天空,如往常一样安详洒下银光。
路过小练习场,阿原像往常一样在那练剑。那一套老头子传授的剑法,他舞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这月下剑舞,蹁跹时若游鹤,雄健时如鹰鸷,煞是好看。然而我却已见过多次,早已没兴趣多看,虚情假意地鼓几下掌、叫几声好,敷衍一下就溜过去了,果然阿原也如往常一般冷脸白了我一眼,并不理睬我。
我并不在意,径自朝寨子西头那棵歪脖树那走去。
还没走到,就听得他们在猜拳“八匹马啊、五条顺啊、六个六……”
声音不打卷,果然是还没醉。
老头子其实不算老,应当算是正值壮年的人,身形挺拔,鹤型螂势,颇有仪态。若不是那一头白发,看起来比顾家大哥也大不了多少岁数。
顾家嫂子说,义父早年是个颇有抱负的人,能文能武,偏偏仕途失意,便带着一群同样失意的人隐居到这归云山。因和人起了纷争,打斗中伤了内力,伤好后头发就全变白了。
他那头白发在月下更显银光,我老远就看见。老头子和顾家大哥坐在树下石头上,脚边放着个酒坛,正端碗欲饮。
我急急奔过去,一把抓住他胳膊,把我刚才救了个山外人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头子漫不经心听完,又举起酒碗来。
我待要急眼,他放下碗,拍掉我的手,整整衣袖:“明日你带我先去看看,救不救他到时且看为父的心情。你也不要急着操心,没准那人今晚就没挺住,熬不到明天呢,倒省了咱们麻烦,哈哈哈。”
我气得“唰”地一声站起来,酝酿着要踢翻他们的酒坛。
顾家大哥见我要发作起来,眼疾手快地先把酒坛抱起来护住,打圆场:“怎么会、怎么会,你不是说给他吃了你嫂子炒的栗子嘛,你嫂子做的东西,谁吃了都长精神,他肯定死不了、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