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非私下告诉我,虽然私造国玺这个天大罪名没有落实,但有关此事的私下非议一直不断,敢为萧朔说话的人却不多,其中也就萧朔的母族戴氏最为坚定,只可惜先前的戴老国公已经过世,如今戴氏族中官位最高的戴弘远也仅位列三品,算不得多有分量。太子这一手虽明面上看着没有成功,其实已经达到了打压萧朔的目的。
我觉得很是愧疚,若是萧朔没有娶我,而是与朝中随便哪一家世族联姻,如今也不至于没人帮衬。因这份愧疚,我对待他的态度便柔顺很多,看得出他很是受用。
魏帝此时发出国书,谴责岐国侵占雍国;语气虽是不痛不痒,但总算表明了立场。我即刻叫人将此消息传信给少曦,好叫她高兴,少曦回信语气淡淡,只说这是我嫁与萧朔后,魏国该有的姿态。
然而我已以浩太公主的名义向早年嫁到楚国的荣昌公主去信,至今却没她的回音,楚国更是对岐国之举至今未置一词,实在蹊跷,我不由地万分庆幸少曦当初未去投奔楚国。
如此一来,岐国处境有些尴尬:岐国的军力尚不足以吞下雍国全部地盘,雍国境内各地残留的雍军缓过劲来,也纷纷起来反抗。此时魏国接纳了落难的雍国公主,表明了立场,反抗的雍军更是气势大盛。
只是李达他们仍是没有消息传来,我也只有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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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有百姓当街跪拦刑部尚书的车轿,状告太子府中管家强占民女,欺凌至死。刑部不得不详查之下,发现此事属实。太子大义,即将管家捆了送到刑部大狱,自己跪在魏帝长住的玉佛殿外请罪。魏帝许是被扰了清修,十分火大,当面痛斥其品行不端,令其闭门悔过。
一时朝野议论,沸沸扬扬。
萧朔似充耳不闻这些事情,每日里仍是练练剑、看看书、处理些事宜,书房中人来人往,却都是来去匆匆的样子。
我有些好奇,随口问他每天忙些什么,他闭着眼睛摇着折扇:“当然是准备你的生辰了。”
我急忙摆手:“别,我最不喜欢这种生辰宴席,一堆人对着我恭维拜寿,我还得假意谦虚着一一回礼,没有比这更没劲的了,还是从前在山里好些。”
他停下扇子,很感兴趣地问:“那你从前是怎么过的?”
我:“也没什么,就是顾家嫂子煮碗长寿面,义父为我弹个曲子,小七小八给我捉来好些萤火虫放在房间里。当时总觉得老套,现在觉得那时最是开心。”
他轻敲着脑袋:“原来如此,可是煮面和弹琴我都不在行啊。”
七月十九这天,萧朔丢来一套男装让我穿上,悄悄带我翻出王府角门,坐着寻常马车,先去酒楼吃了一顿,再神神秘秘地往郊外驰去。
行到一片田野,他不由分说拉我下车,站在田埂上。
天色渐暗,无数朗星挂上夜空。
他不理我的询问,站到我背后捂上我眼睛。
待我睁眼,只见无数萤火虫飞舞在空旷四野,一闪一闪,将无边夜色点亮。眼前一片静谧光明,如身处幻境。
我呆看了一会,满心欢喜,问他:“这个地方怎么有这么多萤火虫啊?”
他笑道:“你若喜欢,咱们每天都来看。”
我便开心跑下田埂,去追那一只只小虫子。
萧朔在边上放声大笑:“这田下泥土松滑,仔细摔了,要摔一身泥了!”
他的笑容透过夜幕,璀璨胜过满天萤火。
很久之后,纵使历经岁月沧桑,回想起这一幕,我仍禁不住弯起嘴角。
我回头看他,将手中刚抓住的一只萤火虫炫耀地朝他亮了亮,继续追下一只。
疯了一会,萤火虫渐渐或飞走或落下,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到田边。灯下一瞧,果然衣摆和靴子上都裹了泥,只好脱了靴子,由萧朔抱进马车去。
他理着我头发,我看着他那满眼温柔,情不自禁凑去亲他脸颊。
他无声笑起来,热烈回应,忽又作势推开我:“你急什么,满身的泥,回去沐浴了咱们再……”
我便气鼓鼓地将衣上的泥往他身上乱抹。
第二天乐非偶然见了我,殷勤问道:“王妃您可喜欢那些萤火虫?”
我点点头。
乐非欣慰微笑:“这下可好了,咱们那帮兄弟可以领赏了。”
看我有些不解,他补充道:“咱们魏国这个时节已经没多少萤火虫了,您昨天看到的都是王爷吩咐兄弟们这几天四处捉来的,眼见得您和王爷到了田边他们才把虫子放出来,就怕放早了虫子飞没了。”
我红了脸:“替我向他们道谢。”
乐非微笑不变:“王爷自会有赏的。您高兴,王爷就高兴,兄弟们也就好当差了,咱们都盼着您天天都高兴。”
我脸上更红,瞧着福果在旁抿着嘴笑,只草草打发他:“知道了,你快去忙吧。”
日子便这样飞快过去,我每日都像醉酒一般脸红心跳,眼里只看得见萧朔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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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宫中中秋家宴,我才终于见到了魏国的皇帝和皇子们。
魏帝一脸寡淡,大约是吃斋念佛久了,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大家齐齐向帝后行礼,纷纷入座。
因我是初次与萧朔的兄弟们见面,免不了一一行礼问安,寒暄一番。
太子虽眉目周正,却隐露阴鸷之气,朝我扫来几眼,看得我很不舒服,面上却不能显露,只端庄笑着,看萧朔温文尔雅地和众人分别叙着话。
太子与萧朔之间未置一言。
荣王萧欻坐在对面打量着我,已经几杯酒下去,眼带桃花,对我别有用意地端起酒杯来:“老七,七弟妹,哥哥祝愿你们百年好合。”
我心一横:你认出我来又能怎么样?我只不承认罢了。
我微挽起云丝长袖,镇定端起酒杯来,恭敬地客气两句。精致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衬得我手指细腻白皙,发间华美的并蒂海棠金步摇纹丝不动,完全是个端庄公主,与之前被他揪住要割耳朵的夜行小贼判若两人。
萧欻眨眨眼睛,一口饮尽杯中酒:“七弟妹真是行止端方,不愧是雍国嫡公主。七弟妹的容貌,倒和我从前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看着有些亲切。”
我放下酒杯,垂下眼帘:“蒲柳之姿,泯然众人,所以叫四哥觉得与别人相似呢。”
萧欻带几分醉意摆手道:“仅是形似而已,那位小兄弟言行鲁莽,不及七弟妹分毫。”
他旁边的一位俊美男子搭腔,声音儒雅:“四哥交游广泛,不知又结交到什么有趣的人了?”——正是原本我要嫁的萧歆。
方才见礼时仓促,此刻我忍不住好奇多打量他几眼。萧歆眉眼与萧欻有几分相似,看人时都似含情脉脉,不过萧歆气质高华内敛,少了倜傥之气。
我见他只看了看我便收回了视线,并没显出认出我来的神情或是其他什么异样,便放下心来,假作贤惠状搛菜给萧朔。
舞乐声起,一队盛装的舞女们笑靥如花,碎步如波,舞进殿上。
酒意上来,我便离席去更衣。回席路上,恰遇见魏帝离席走出殿来。
想起魏国颁发国书一事我还未正式谢恩,我便上前郑重跪下行礼:“多谢父皇相助,雍国上下同感恩德。”
魏帝身形高大,虽已微微佝偻,却仍不失威势。我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定在我脸上,一动也不敢动。
他缓缓发话:“一家人无需多礼,起来罢。”
他身旁內侍已周到地将我扶起来。
魏帝抬脚欲走,却又丢下一句:“莫要辜负朔儿的苦心,好好仰仗着他吧。”
我再拜叩首。皇后此时也踏出殿来,略和我应付两句,匆匆向魏帝追去。
回到殿中,歌舞依旧。帝后提前离席,众人便松散许多,萧欻更是撑起一条腿,支着胳膊歪坐着,兴致满满地看着面前翩翩的舞女。
一旁的萧歆漫不经心地倒着酒,隔着舞女飞旋的彩衣,看的到他神情中似天然带着一股忧郁之色。
萧朔咳嗽几声,似有不适。我转头,见他桌上茶杯已空,便示意婢女倒上热茶来。
筵席散时,众人行至宫门告别。
萧歆行至面前,面有愧色,不敢多看我一眼,匆匆向萧朔和我道别便登上马车走了。
这边萧欻走过来打着哈哈:“老八这是因为废了与南华公主的婚约觉得对不住你们雍国哪,别放在心上。”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他个傻子知道什么。”
我待要问问他倩娘最近如何,萧朔已携了我手登上车去。
身后传来萧欻毫不在意的笑声。
萧朔一路无话,我只道他身体不适,便坐直了拢过他来,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让他依靠。
他有些抗拒,绷紧了背,过了一会,终于软下来,靠着我懒懒问道:“方才席间你一直盯着老八看什么?”
我轻轻按摩着他太阳穴,随口道:“好奇啊,原本是要嫁他的。”
萧朔沉默一会,只闷闷道:“你现在后悔也晚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在乱吃醋,瞧着他从没有过的别扭神情,不禁亲了亲他,笑起来:“我才不后悔呢。”
他这才展颜一笑,将我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