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死守

那夜我们将岐人军营中的粮草烧掉了大半, 但随我去的二十个士兵只回来了五个。次日这五个人一直等到了下午仍不见我,只好回来复命。卢奎已将我未归的消息上报给了枳儿,吉祥忙着去通知他另写奏章, 禀报我回来的消息。

正发呆, 军帐门帘一闪, 温瑞猛地冲进来, 愣愣看了我一会, 拜倒在地上:“殿下……殿下回来了,恕臣……未曾远迎。”

我叫他起身,他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 埋着头,肩膀抖起来。

见这孩子这样, 我临行前打算训他的话也说不出了, 只好笑道:“我交你保管的佩剑呢?”

他并不抬头:“臣这就去拿来。”

过了一会, 卢奎随着吉祥过来了,称赞我道:“亦大人真叫老夫刮目相看了!”

温瑞终于拿了佩剑过来, 眼圈尚隐隐发红,面色已平静下来。

我接过剑,拔出一截,看着刃上反光:“接下来,咱们就准备着交战!”

*****

粮草被毁拖住了岐人脚步, 我回来了五六日, 岐军仍未攻来。

兵部算了又算, 从腹地陆续调来了一千军士, 加上临时征集的人数, 总算凑齐了三千五百兵士。桐庐那边的廖辛也派来了五百经验丰富的士兵,表示待桐庐战事暂缓, 就抽调更多人手过来。

如此,以四千人守城,对七千人攻城,差距总算小了一些。温瑞贴出交战告示,任百姓撤往腹地。我稍稍宽心,每日看着城防工事。

自我火烧岐军粮草归来,城中士兵们便对我毕恭毕敬,巡营时,一口一个“亦大人”叫得欢实;士气也不似从前低迷,带得卢奎这个老将也信心十足起来。

到了第七日正午,远处山丘中的烽火终于燃烧起来。

弓箭手在城墙上排好,静候敌人开过来。我不顾温瑞阻拦,穿了轻甲,带了吉祥登上城楼。

然而随着岐人推进,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由睁大了:这漫山遍野的行伍,粗略目测一下便知,肯定超过了一万人,哪还是军报上说的七千人!

我急召了一名传信兵来:“立即向桐庐求援!”

卢奎也是一惊,很快便镇定下来:“既来之,则安之!”转头对我道:“亦大人,看来老夫此番必要马革裹尸归去,大人快带着温大人出城!”

我摇头:“老将军,你还是省些力气打仗,本官的事情莫要操心。”

卢奎豪迈大笑:“如此,倒是老夫多话了,大人请自便。”

说话间,岐军已逼近了城下壕沟,杀声震天。

卢奎不再看我,喝道:“弓箭准备——放!”

双方弓箭往来,但终究是守城一方占有优势,城下那条深深壕沟渐渐被岐军尸体填满。岐军的冲锋队伍终是冲到了城墙下,纷纷架起了云梯。

城墙上方早有准备,滚木、巨石、火油,纷纷往下招呼,打退了第一波进攻。

岐军却像疯了一般,不停地向上冲来,最疯狂的一阵,城墙几乎陷落。卢奎毕竟年老,眼看不敌,我拔出佩剑,从城楼跃到城墙头,也加入了厮杀。吉祥牢牢跟在我旁边,唯恐我有闪失。

上了战场才发现,手里这把剑果然锋利,虽然轻灵,却丝毫不损威力,削甲如泥。我顾不得抹去敌人喷溅的鲜血,在心里呐喊道:萧欻,多谢你!你曾说过要自请伐岐,如今我便用你的剑多杀几个,还你心愿。

好不容易将岐人势头打压下去,身上白袍银甲已经被血染红。拼杀时不觉得,停下来才发现左臂痛得厉害,想是伤口裂开了。

陶遥跌跌撞撞走过来:“亦大人,请先回城楼休息一会,这里有弟兄们顶着。”吉祥便扶了我上了城楼。卢奎在城墙上不肯退下,抬头冲我拱拱手。

幸好城门已加厚了两层,岐人猛烈地撞了半天,也未曾撞开。

天色已暗,岐人攻打了一天,终于鸣金收兵。

我松了口气,走下城楼。这些天的城防总算没有白费,等到明日,桐庐的援军就会到了;岐军攻势虽凶猛,待援军一到,轮番固守,鹿野总算可以保全。

回到军帐,吉祥为我重新包扎了左臂伤口。他今天也是疲乏,我便命他早些休息。

正在匆忙沐浴,门外忽报温瑞前来。

我便高声道:“温大人请候一会。”

温瑞闷闷地应了一声:“臣在外守着,请您不要着急。”

我三两下收拾好,换上干净衣衫,唤他进来:“可是城中有事?”

温瑞不敢抬头,低下头却恰好瞧见我丢在地上的血衣,顿足道:“殿下受伤了?”

我疲惫坐着,擦着发梢滴水:“不曾,都是别人的血。”

温瑞咬牙道:“臣既是拦不住您,明日臣也随殿下去城楼参战。”

我见他如此固执,严肃道:“你现在年纪还小,又没学过打斗,到时还要分出人手保护你,岂不是添乱?你待在城中支应后援,比上城楼拼杀更有用。”

他突然红了眼圈:“我不过比殿下小七岁而已,怎么也不该让殿下在前拼杀,臣反倒躲在后面……”

我叹口气,过去拍拍他肩膀,耐心道:“等你和枳儿以后都长大了,我便躲在你们后面,只管在宫中享乐,再不来这鬼地方了。”

他耳根红起来:“臣已经长大了……”

“好了,”我阻止他继续闹脾气:“今天我很累,需得休息;明日,仍是各司其职,去吧。”

待他退出去,我便躺倒在榻上,想象着虞召说过的海上美景,沉沉入睡。

*****

翌日醒来,天光已大亮,听得城头杀声已起。我一骨碌爬起来,怒问吉祥:“怎么不早叫起我?”

吉祥苦着脸:“温大人不让唤醒您。”

我顾不得骂他,急急赶去城墙。

岐军已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昨日轮番交战下来,士兵皆显出疲惫之色。城墙撤下来的伤兵都面露迷茫:“亦大人,援军是不是该到了?”

是啊,援军此时应该到了。

我镇定答道:“不必担心,行军时有些状况也是难免的。最晚正午,援军就会到了。”

然而眼见太阳移到了头顶,桐庐方向仍不见援军的影子。

我心中咯噔一声,有温瑞这个国君最信任的重臣在此,廖辛不可能拒不出兵来援,到现在还没来,只有一种可能:桐庐已经自身难保。

岐军再一次攻上了城墙。

我待要再从城楼下去,吉祥拼命拦住:“殿下,再这样您的手臂就要残废了!”

卢奎暴吼一声,似精神倍增,硬是带着士兵压下了这波攻势,自己也倒在血泊中。我急急赶过去时,他已没了气息。

我直起身,城墙上挂彩的士兵们眼巴巴地望着我。

主帅已死,援军不来,城下仍围着黑压压的敌军——他们的斗志已经临近崩溃了。

这一刻,我亦动了逃走的念头。

为了守城,我已拼尽全力,想来枳儿不会怪我;东边的遥远海上,尚有我未曾谋面的一众亲人,我很想去看看虞召所说的,太阳从海水中跃起的瑰丽盛景。

但是鹿野若被攻破,岐人必将势如破竹般攻进秣陵。

沿途那些雍国的百姓会怎样?那些刚刚返回秣陵重建了家园的人会怎样?

少曦的灵柩只简单下葬在王宫北边,尚未迁入祖陵,我一直未敢去祭拜。

要再一次看着秣陵被夺走、王宫被焚烧么?

咽不下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若今日弃城,就算逃得性命,我的余生也将活在愤恨后悔之中,如烈焰焚心、不得安宁!

我招手叫吉祥附耳过来:“去找一套女装来。”

吉祥虽不解,仍是应诺了下去。

我抽出剑来,喝道:“大家坚持住!援军一定会到!本官与你们一道守城,绝不放弃!”

岐军如跗骨之蛆,又攻了上来。我拔剑应对间,余光瞥见旁边的瘦削身影,挤过去怒道:“温瑞,快回城中去!”

温瑞双手握刀,并不理我,虽然身上在颤抖,却红着眼睛,毫无章法地砍杀着对面敌人。

我运起气息,在背后墙上弹起,一跃间将面前两个岐兵踢下城墙。瞅见陶遥在一旁,吼道:“陶遥,你过来负责保护温大人!”

吉祥也冲了回来,守在我左手边。

拼了,所有人都拼了!

……

这一拨岐人终于也被压了下去。

举目四望,半圈城墙之上,几乎没有还能站着的人了。没人说话,死了的人七横八竖倒着,活着的人都眼如死灰。

终于有人小声哭泣道:“亦大人,咱们撤吧。”

我示意温瑞暂且留在此处安抚他们,不顾众人质疑的眼神,跟着吉祥来到城楼的耳房中。

桌上放着他拿来的女装,我一看,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拿了套喜服来啊?”

吉祥红了脸:“奴婢仓促之间不知去哪找,就在附近百姓家翻了翻。但百姓家衣衫实在简陋,不敢拿来给您。能找到最好的衣服就是新娘喜服了,奴婢便翻了一件样式简朴的拿来。”

我叹口气,关门命他退下,自己迅速换上了这套大红衣裙。

少曦,你曾说过,待你我在雍国再见,会铺十里红缎迎我;如今我就要去见你了,没有红缎铺地,我便身着红衣,用血染在地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