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云月准备做饭,京城里来的将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围着灶台又是烧火又是打水。云月黑沉着脸做了十来个人的饭菜, 还不够这七八个人吃。
饭后, 倒个茶的功夫, 一窝子土匪般的将军眨眼又不见了, 郑雪城那厮顺便带走了小鸪。厅里只剩她和皇帝陛下两人, 正相对无言之际,上了个茅厕被落下的相丞相从后门钻进来,看情形傻眼了。
“我记得我还有件急事……”相非飞速往门口挪去。
“烦请左相大人将这些杯盘收拾了再走。”云月冷冷叫住他。
相非转头, 就见皇帝陛下瞟了他一眼,又瞟了厅里的一片狼藉。他狗腿地应一声“诶, 好的, 今日给云将军添麻烦了, 应该的,应该的……”
相非收了杯盘, 刚要走,云月从厨房门口飘过,随口说了一句:“烦请左相大人把碗洗了。”
相非凝滞片刻,扯出笑:“诶,好的, 应该的, 应该的。”
从小养尊处优, 家里养着十几个小妾, 相非哪里做过这些事情, 硬是洗了半个时辰才将厨房收拾好。他摆好抹布,竖着耳朵听了良久, 没听到外面的动静,轻手轻脚往门边挪去。
一只脚刚踏出厨房的门,厅里又传来云月的声音:“烦请左相大人烧一锅洗澡水。”
相非站直了,咬着牙道:“好的,应该的。”
烧完了水,他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方坐到檐下休息片刻,皇帝陛下悄无声息走到了他的背后。
“愣着做什么?”
他转回身刚想诉苦,不料……
“还不消失。”
相非心里咆哮着“没天理啦!黑心夫妇奴役家臣啦!”嘴上却说:“是,陛下保重龙体,微臣告退。”一边眯着笑,恭敬退下了。
“皇上,洗澡水备好了。”说。
周旷珩转头看向她,云月埋着头,站在浴间门口。
“你先洗。”他说。
云月站了会儿,抬头见他已经转回了头,咬咬唇真的先去洗了。
洗完澡出来,周旷珩还坐在厅里。土屋简陋,他穿着一身锦绣华服,有些格格不入。
“陛下,镇上有家客栈还不错,不如……”她话没说完,周旷珩转过头看着她,神情有怨有怒。她没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沉默片刻。
“末将去给陛下打洗澡水。”云月说着要往外走。
“站住。”周旷珩叫住她,站起身,“朕自己来。”
云月埋着头,没再动。
周旷珩洗完澡出来,厅里不见云月,心头闪过慌乱,走到屋外,见她正在躺椅里看星星。
北方的秋日很凉,云月身上盖了薄毯,晴空万里,星子散在天空,在一方拉出一条银河带,绚烂而沉寂。
周旷珩走到她身边,她便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离他有些远。
他看着她,深深吸了几口气。
“漂亮吗?”他问。
云月疑惑。
“星星。”
“嗯。”
“想要吗?”
云月终于抬头看着他。
他皱着眉,眼里映着星空,很亮。
“三年,朕做到了。”他突然没头没尾说。
云月不明白。他朝她走近一步,淡淡解释道:“他们逼朕选妃,逼一次朕遣散一批宫女。后来知道内情的如云家上下,还有薛尚明,甚至带头逼婚。到如今,宫中早已没了宫女,而这盛世亦更加繁华。现在,只要朕娶一个女人,他们便感恩戴德。他们以为朕喜欢男人,他们不知道,朕是只想要你。”
云月的呼吸乱了,眼眶浮出些亮色。
“你说朕摘不到天上的星星,但朕可以为你圈起一片星空,任你仰望。”周旷珩的呼吸也不太平静。
满天繁星下,一棵老槐树。老槐树下,两个人仿佛互相凝视了一生,任由斗转星移,眼中始终别无他物。
“月儿,跟朕回家吧。” 周旷珩的嗓音沙哑,说话已经艰难。
“我们的家。”
云月眼里的泪落地,紧绷的淡然终于垮掉,半晌,她才开口。
“……我很想你。”
“还不过来。”周旷珩摊开双手,笑道,“不想抱抱朕?”
云月只动了动脚,周旷珩便大步走过去,两人同时伸手将对方抱进怀里。云月埋首在他肩头,眼泪止不住地流,眼里却是带笑。
周旷珩却是小心翼翼,生怕这又是个梦,生怕眼前的人再飞走。
夜很深了,卧房里漆黑一片,炕上两人静静躺着,呼吸都很轻。
黑暗中,两人睁着大眼,都还未入睡,不知是太兴奋,还是怕睡了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周旷珩侧过身对着云月,长臂抬起,状似无意般将她揽进怀里。云月猛地一颤,他的手臂僵了片刻,随即抚上她的脸。
云月的呼吸明显重了。
长夜漫漫,炕上的人无心睡眠,甚是难熬。
周旷珩忍不住要做些什么,念头一起,身体便不听使唤了。思念了上千个日夜的人儿就在身侧,呼吸可闻,温度可感,柔软可触。
手脚并用把她按进怀里,两人的身体骤然紧贴,周旷珩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很轻,很长,仿佛要诉尽这些年来的渴望。
云月的呼吸乱了,按着他的胸膛,却没有动作。周旷珩便无所顾忌了,热烫的手伸进她的衣襟,往背上一滑,云月的衣裳便大开。
云月反应过来,极快地按住他的手,急喘道:“王爷……陛,陛下,我……”
“叫珩哥哥。”周旷珩在她耳边说,声音低沉沙哑,充满魅惑。
“陛下,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云月还是抗拒。
周旷珩停手,掰过她的脸,用额头去贴她的脸,感觉到她的滚烫,才没有难过。他想了一会儿,翻身起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端着烛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拿给她看,纸上墨迹未干,云月才扫了一眼,只瞥见“封为皇后”四个字就被他扯开了。
云月没震惊多久,便被他按在了身下。
想说的话全被他的唇堵住了,反抗的心思一点点消磨,云月抬起手抱住了他……
“皇上,何时启程……”
“谁准你进来的……”
“……”
朝阳照进了屋里,云月才悠悠转醒,厅里有嗡嗡人声传来,她闭眼片刻,猛地从炕上跳了下来。
许久没一觉睡到天大亮了,云月神清气爽,身子却有些乏力。她走进厅里,就见周旷珩坐在厅堂正位喝茶,而相非站在门槛外,弓着腰正要对皇上说什么。她一出来,他便闭了嘴。
云月没理会他二人,几步走到耳房,打了水,简单洗漱了下,穿上军服,配上长剑,便要出门。
相非还堵在门口,被她横视一眼便让开了。
“云将军这是要去何处啊?”相非见屋里的主子没有要发话的意思,一跺脚跟上云月去了。
京里来的那几个将军也守在院里,见云月出来了,都要聚上来,不料云月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往马厩走去,
相非厚着脸皮又问了一遍她要去哪。
云月头也不回道:“校场。”
“校场啊,云将军这是要去交接军务吗?”
云月爬上马,睨视他一眼,看得他头皮发麻。
“何时,何时回京啊?”相非干笑道。
“让开。”云月嘴里吐出两个字,冷冷看着他。
三年不见,云月真的变了不少,南邑王府时,他还可以算计她的心思,不想如今,她的一个眼神竟让他后背发寒。
相非下意识让开了。云月打马出了院门,马儿疾驰,牵起滚滚飞尘。他在后面咳了许久。
今日是个大日子,云月却睡过了头。到得军营,北疆军将士都到齐了。
示黎镇军营被附近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她到了却不好进去。幸好朱五在门外迎接,让下属隔开一条路才让她进去了。
见到梁旭空,被他酸了一句:“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却没有如平常那般反刺回去。
北疆军建制十五万人,战时时多时少,大战后,最少时不到四万人,和平时,最多不过十万人。
最后一场大仗打完了,北疆军只剩两万三千五百二十四人。而这两万三千五百二十四人,无一不是伤痕累累,满目风霜。
梁旭空带着四名大将上了演武台,台下兵将定定看着他们,方才还稍显茫然的目光,瞬间变得炯炯有神。
“……”梁旭空静默了几个呼吸才开口,语气淡然,“今日天气不错,适合作训……也适合归家。”
梁旭空驻守北疆边境三十余年,这演武台他上来过无数次,无论战前动员还是战后赏罚,他说的话总是充满力量,有气吞山河之势,而今日,他仿佛累极了,连红缨枪都拿不起了,说话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校场中起了些动静,有士兵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多少人盼了一辈子的和平终于到来,北疆百姓喜悦,北疆军也不例外,可是对他们来说,极致的喜悦过后,是蚀骨的迷茫。
梁旭空两日两夜未睡,拟了一份名单。
“张守北……李伟……郭建安……罗二……”
三千五百六十个名字,梁旭空念了足足一个时辰。
太阳升到当空,秋阳并不热,半数小兵却仿佛晒脱了水,他们军容松垮,头都抬不起来了。
被念到名字的小兵大声哭泣,未被念到名字的他们的战友们偷偷哭泣。
“好了,方才念到名字的,我给你们争取了丰厚的遣散费,自去军务处领取。”梁旭空的眼眶湿润,仿佛也要哭出来。
场中两万多名兵将哭成一团,比打了败仗还伤心。台上的几位将领也偷偷抹泪。
“云将军,快说两句。”梁旭空悄声对云月说。
“我没什么说的。”云月仿佛无动于衷。
“就当帮我个忙。”梁旭空的语气里无力尽显。
云月看他一眼,只好上前。
“北疆军兵士,听我号令,肃容!”云月上前两步,越过梁旭空站到了最前方。
“都转头看看你们左右的人,还有个兵样吗?”云月道。
场下很快静了下来,云月扫视众人一眼,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很多人从小便参了军,除了打仗,不会别的。盼来了太平,却看不到未来的路。”
云月顿了顿说:“还有的人,家中已无亲人,战友和将军就是你们的一切。”她忍住情绪,转了话锋接着说,“可你们想过没有,仗打完了,有多少人没等到这一日?即使为了他们,我们也要好好活下去,带着千千万万北疆军烈士的份儿,还要活得精彩!”
场下的兵士有了些神采,云月继续说:
“何况,离了北疆军,并非一无所有。你们还有北疆军的魂,还有北疆军的荣誉,北疆军的烙印将跟随你们一生。”
场下鸦雀无声,梁旭空眼中带泪,看着云月挺直的背影笑了。
“我要你们记住,你们永远是北疆军的一份子,无论在何处,都有你该担当的责任,也有你们该享有的荣耀!”
云月的一席话说完,梁旭空也缓了过来,接下来的安排有条不紊进行着。云月在台上站着,眼神随处瞟,看见了左侧十来个人。
见她看见了他们,他们中有几个还对她挥了挥手。
周旷珩就站在他们前面。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的未来何尝不渺茫呢?
周旷珩对她点了点头,仿佛露出了些笑意。
她想,无论未来如何,她赢得起,也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