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从小在父兄的庇护下长大, 出嫁前虽然受了些苦,但实际上并没有遭过什么大难。到了南邑后,又有周旷珩护着, 她虽也懂事, 但任性妄为的性子毫无改善。
直到云家覆灭, 举族迁往大夷, 她被洪阿基胁迫, 为他出谋划策,她才懂得收敛自己的性子。那时她才切身体会到,世上令她无能为力的事太多, 而她再也不能随心所欲。
到后来,回王府, 亲手毁灭了自己的爱情。去西越, 见过了战场残酷, 杀了人,又亲眼看着自己亲近的人死去。最后又去了北疆, 从一无所有到为了北疆百姓征战沙场。她长大了。
她身边亲近的人,如父母兄弟,虽不忍却也欣慰,只有一人对此颇是不满。
“皇上,皇后娘娘歇下了, 您是不是……”
未听黑虎把话说完, 周旷珩摔了手中的笔, 双手撑着桌案, 脸色很臭。
前几日云月还问他能不能让她去云家军带兵, 他心里不愿意,却只敢说:“你刚从北疆回来, 多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她虽然听话了,但他总觉得不痛快。
从北疆回来后,他明显感觉她改变了许多,不怕疼也不怕冷了。摔了跤,受了小伤,皱皱眉也就过去了。夜里冷了,他不在身边,加一床被子照样睡。
这些年的时光还是有些影响。
周旷珩看着她这样,心中烦闷却无从言表,只能加倍对她好,妄图把她宠回去。她有小嗑小碰,他紧张得不行,再重要的事都丢下了,先照顾她。
她只是踩到石子不小心摔了一跤,黑虎便赶来禀报,也不管在场的王公大臣,明目张胆就说“陛下,皇后娘娘摔了!”语气颇是紧张。
他慌忙问完地方就会赶去。
刚开始相非等人还关心一句:“皇后伤得严重吗?”
黑虎说:“膝头肿了,青了一片,唉……”一口气叹得颇是痛心。
厅中的人前几次都僵着脸,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后来也就习以为常,笑着打趣:“今日皇后是摔了还是磕了?”
直到最近一次黑虎说:“都不是,皇后娘娘今日打了两个喷嚏。”
“……”众人折服。
还好这样的情形并未持续太久,云月便察觉出不对劲。
周旷珩每次匆匆赶回来,也并未安抚她,而是坐在不远处,就像……等着她上去哭诉。
她想到原因,找了黑虎来问罪。
“宫中何时多了个妇人?”云月坐在茶案边煮茶,动作轻慢,问得也慢条斯理。
黑虎不明所以,见她气场开得挺足,躬身笑着回答:“宫中并无女眷啊。”
“我眼前不就有个长舌妇么?”她乜他一眼,语气冷了不少。
黑虎浑身一凉,惊得一身汗毛倒竖。
还来不及辩解,便听皇后娘娘下令:“今后若是再多嘴多舌,便去军中陪巳牧好了。”
云月回京后把巳牧调入了皇城军,从小兵做起,这三年来,他早就学会跟战友打成一片,如今在皇城军中虽苦却也快乐。
黑虎闻言站在原地,定了半晌,不肯领命,也不求饶。云月微皱了眉,待要说话,他却朝她跪下了。她停了手,转头看向他。
“皇后娘娘,请准黑虎带您去个地方。”黑虎伏身道。
云月看他一眼,随他去了。
自从周旷珩登基以来,宫中人越来越少,许多宫殿都闲置了,在用的不过金麟殿,御书房和皇上的寝宫鹊华殿。挨着鹊华殿有个小宫殿,这宫殿虽紧挨着帝后寝宫,却很僻静。
黑虎带她进了殿,拉开殿内侧门,门内便是这殿的寝居。
房内不染纤尘,窗明几净,陈设并无特别。
云月刚想问为何带她来此处,目光角落瞥见个眼熟的东西,怔住了。她缓缓转头看着墙上的画,看了许久。
这幅画有很多年头了,时光久远得仿佛她都快忘记了。那时他们两人还生分得很,她为了试探他叫了男画师来府中作画。画师作画时,她心不在焉,等着他来问罪,却没等到,她高兴坏了。
这画师果真画技高超,她心里高兴,娇俏愉悦的情态便跃然纸上。
她往书案边走了几步,案上摆了一叠纸,纸上写满了字,凑近一看,是她的笔迹。
黑虎打开墙边两个大箱子,里面都是她写的字,从一开始的鬼画符到后来与他的字八分相像,全部在这里。
案上还有他写的千字文帛书,那一沓他为她抄的《应兵》全书。
房中的东西都很眼熟,都是她曾用过的物件,还有她送他的小玩意。
这些,应该在南邑才对啊。
“陛下刚登基,便回了一趟南邑,说是去撤掉南邑王这个爵位,在南邑设六郡。可他在南邑停留两日,两日都在王府里呆着,亲手拣了这些东西回来。”
云月在书案后坐下,打开案上放着的一个大方盒。盒中立放着数十枚长条形玉块。她一一拿起来看了,印章字体各异,大小也不尽相同,但每个都刻着相同的字——长安。
大盒旁边有个小方盒,她伸手拿过来,顿了很久才打开。盒中躺着一枚印章,章头雕刻着五面月出山峰。她拿起这枚印章,手指不禁有些颤抖,呼吸也有些不稳。
缓缓转过印章,果然看见章底鲜红,“皎兮”二字流于玉石之上,如江河缠绕,奔于天地。
见她眼眶渐湿,黑虎说到:“这章是陛下亲自到丰林郡主府中取回来的。每到月圆,陛下便夜不能寐,总是到此处来刻章,到天明才停手。”
云月捧着那枚印章,许久未动。
案边还有个错金长方形木盒,她拿起它时,黑虎的神情微动。
她缓缓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块木片,木片上贴了几张碎纸片,是碎裂的胭脂印。一见到它,她便想起来了,这是她第一次拿到印章时随手印的。
她看向黑虎,黑虎埋着头,许久才说话:“这是陛下撕的,撕完又捡了起来。”
那段日子可能是陛下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候。故意让自己受了重伤,却亲眼看着她砍断神军索逃跑,他回来后便像变了个人,再也不关心云月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他对她不再留恋了。
那日,黑虎站在门外,听见书房里传来撕书的动静,他想进去看,魏归走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想进去,走到门外却见王爷跪在地上,在那堆纸屑里翻找着什么。他那慌张而狼狈的样子,黑虎一辈子也忘不掉。他愣在原地,不敢进去。
他不知王爷是否愿意让人看见他这副样子。
“魏归跟我说,他受过重伤,何时?”云月出声问,打破了房中长久的沉默。
黑虎有些惊讶,她居然不知道。
“……王爷被吴缨他们抬回来时,浑身是血……何大夫说差点伤到了内脏……在榻上躺了近一月才好。” 黑虎仔仔细细把过程说了。
云月皱眉,过了一会儿让黑虎出去。
“殿下,陛下从未放弃过你。”黑虎走时说。
云月没有接话。
黑虎走了之后,她走到墙边那两个大箱子旁边,打开了在里面翻找了许久。
她记得,当初抄《应兵》时,她在生他的气,画了很多猪脑袋,还在旁边题了他的名字来着。他应该没有看到吧。
走出这小宫殿时,云月手里拿了一沓纸,藏着没让人看见,回到鹊华宫就让人端来火盆烧了。
看着火盆中的熊熊烈火,她咧开嘴笑了。
她如今是堂堂大将军,若是还对皇上如当初那般黏糊,在下属眼中威信何存?所以这些日子她才端着,皇上会错意,没想到黑虎都急了。这下水到渠成了,她终于可以放松了。
这日晚膳时,云月就跑到御书房去了。进宫近三个月,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周旷珩在忙,她便四处看看,这里摸一摸,那里瞧一瞧,最后实在无聊,打起了他的主意。
她悄悄绕到他的背后,一下扑到他背上,环住了他的肩。
周旷珩手下一抖,写下的一横歪到了折子外面去。
“珩哥哥。”云月贴着他的背,甜甜一唤。他的心瞬间化了,哪还记得手下的折子,丢了笔回身抱着她,轻轻应了一声。
云月笑着得寸进尺,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在他耳边蹭来蹭去,还故意乱了呼吸。
最后周旷珩直接丢下这些烦人的事,拉着她就要回寝宫。
路上云月闹着要背,他也不管不顾,当着一众宫侍的面就背了。
她的脸贴着他的脖颈,双腿不时晃荡一下。
他背着她,在这空寂的宫里走着,天上伴着星星。
几日后,周旷珩得知云月去过那个房间,闪过片刻恍然大悟,而后却是马上赶了过去,在那两个大箱子里翻了许久,没找到要找的东西。脸色沉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又笑了。
黑虎吓得魂都掉了,这里除了皇后没别的人来过啊,还能丢东西不成?
皇上却也没问他什么,气势汹汹回了鹊华殿。彼时皇后还在午睡,他也没吵醒她,而是坐在一边,赶走了所有人,等她醒来。
云月醒来后,就见周旷珩在一边看着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月儿,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啊。”他笑道。
云月却觉毛骨悚然。
周旷珩一步步朝榻边走来,云月想跑,被他拉回来,按住了。
云月双手抵着他的胸口,干笑道:“我最近没犯错吧,呵,呵呵……”
见她还笑得出来,周旷珩说:“看来朕在你心中从来没有过威严。”
“陛下什么意思?”云月睁着大眼装无辜。
“朕是没有证据,但你心里明白!”周旷珩又好气又好笑。
“我不明白啊,最近我都很乖的。”云月继续装无辜。
周旷珩腾出一只手掐住她的脸颊,她的嘴巴变了形,嘟得更高了。
“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这个皇帝上赶着讨好皇后,皇后勉为其难才回应朕!”
“那有什么关系?你是皇帝,谁敢小瞧你……”云月艰难道。
“要朕让着你,可以。”周旷珩笑道,放开了她的脸,贴近了说,“你得给朕生孩子。”
“好啊。”云月答应得干脆。
周旷珩又惊又喜,抱着她就是一顿狂吻。
“现在就生!”
云月脚腕上的金玉丝绦叮当响了两声,淹没在了沉重的呼吸声中。
三个月后,御医诊出皇后怀孕,消息顷刻便传遍了京城。皇帝得知消息,立马赶回寝宫,先是让人撤了宫里的箭靶,砍了里里外外高高低低的门槛,又着人从里到外地加护卫,还暗地里添了几重暗卫。
等到做足了措施,又想了想,让人把压在御案上的一张折子抽了出来。那是某个边疆落魄将军请命回京的折子。
韩方要回京,递了好几次折子都被驳了回来,他莫名其妙,却不曾放弃。
直到云相都不好意思了,把折子呈到陛下那里,陛下没批也没有驳回。直到三月后,陛下亲自把这折子拿给云相,还颁了几条别的旨意。
一月后,韩方回京,应皇帝陛下的命令,带回了北疆军中同云月一起带出来的部下,近三万人。这三万大军被封为护岳军。
周旷珩在御书房接见了护岳军大将。韩方看见他震惊到说不出话。
护岳军,护月军。
为了保护云月,他为她建了一支军队,一支忠心耿耿的军队。
他封她为护岳军元帅,如此明目张胆的宣示,从此朝中无人敢对她有任何非议。连他这个大将都选得如此称职。
“陛,陛下,末将韩方……”韩方跪拜后抬头,话也说不完整。
“起来。”
韩方起身,双目平视前方,却不敢看书案后面的人。
周旷珩看着他说,“东郊辉耀山划为护岳军营地,军饷事宜右相自会安排,你还有何诉求?”
过了许久,韩方也不说话。周旷珩也不催他。
“陛下就不怕,”韩方终于抬头看向他,缓缓道,“外戚专权么?”
云氏一族中,云霁为当朝右相,云起统领四万云家军,云深做了廷尉司御史,其他子弟也做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如今的云家可谓权势滔天。现下又加上云月,当朝皇后,皇帝唯一的女人,如今又封为护岳军元帅,营地距京城如此之近。
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么?
“若这天下为盛世,谁人专权有何不同?”一呼吸的功夫,就听书案后的人淡淡道。
问出这个问题,韩方并非没有挑拨帝后关系的居心,本做好了被罚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如此回答。
“陛下英明。”他只能心悦诚服。
很久以后韩方才知道,陛下让他回来,才不是表面那般简单。
护岳军和云家军从第一次相遇开始,便处处要争个高低,没有消停的时候,两军互相制衡着,也相互促进。不过,两军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都听皇后的。
而那皇后也玩得一手好人心,在两支军队间互不偏袒,却时常“不经意”引发两军好胜心,不过皇后把握得好,两军不但未生嫌隙,反而感情甚笃,其中技巧可谓出神入化。
后来,右相大人相中的那位皇子也承袭了父母的好手段,早早将军权揽入囊中。陛下的另外两位皇子无心帝位,跟了他也罢。
在感叹他周家人绝顶的政治手腕时,韩方却也清楚,许多如他这般看穿真相的人不少,却还是心甘情愿跟随,只因帝后和二皇子都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如此而已。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现在的韩方刚到京城,看穿这些已经是十数年后。
当下,帝后还在期盼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世。
御医让云月多晒晒太阳,她便每日黄昏时在御花园亭子里躺着,斜阳便能照到她。
迷迷糊糊睡醒一觉,发现自己到了周旷珩怀里,她跟他说了会儿话,又开始犯困。
“你不忙吗?我又要睡着了……”她喃喃道。
“不忙。”他轻声回答,“朕想就这样抱着你,到天荒地老。”
夕阳斜晖洒在他们身上。
空气中都是温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