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廿九,是一个将近岁末的日子。
在这天,得到琚炎帝特许离京的大将军时非深骑着可日行千里的行冽回来了。
梅旁正眠的花不语偏过身侧躺,避过背伤。淡金色的阳光依旧和煦,她的怀中捂着一个暖和的暖炉,神情享受。天蓝色的裙摆曳着扫开积雪的地面,纯白色的狐裘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一头长发披散着落在躺榻上,丝丝晶莹;一只手缩在狐裘下抱着暖炉,另一只手搁在面上,手指间捻着一朵正开得美丽的红梅,梅花花瓣的明红色在纯白绒软的狐裘上彰显色彩,一小撮浅黄色花蕊在单层花瓣中若隐若现。
花不语睡得极安稳,双睫上跳跃着细小的阳光因子,鼻翼下的呼吸也十分平顺,浅粉色的唇部不似以往,闭得严实,没让口水流出来弄坏一身金贵的狐裘。
锦言柳萱站在两边,烹着一壶香茗,蒸蒸的热气冒上来像是飘渺的烟雾。她们本在专心地做着手上的活,听到脚步声便抬头看去。
“将……”正要开口,却被来人示意了噤声。
宝蓝色的袍子随着黑色的靴子一点点来到了躺榻边,然后高大的身躯蹲了下来,一双深蓝的眼睛在花不语熟睡的脸庞上来回打转。
一股从心底涌出的喜悦无以复加地窜遍全身,蔓延开来。
温厚的手掌覆上花不语的额头,手指轻轻摩挲着缱绻的发丝,另一只手覆上花不语捻着梅花的手,两种温度顿时传透在一起,梅花的暗香被熏了出来。花不语手腕上的伤痕在和量子的神丹妙药下愈合得几乎不见痕迹,只有一条几不可见的淡粉色疤印。
感觉到一种与自己不同的温度从头上手上两个不同地方传来,花不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睫也有细细颤抖的痕迹。时非深将脸靠过去,额头抵着额头,便闻见了那股他熟悉的淡淡的花香。
“不语,我回来了。”
她醒来后的第一眼没有看见他,一定很失望吧?现在,他要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自己深蓝色的瞳子,听见她温柔地唤响自己的名字。
不高不低的梅树上忽然抖落了几朵梅花和一些细雪,红色的梅花轻旋着落在狐裘上,弹了弹,白色的细雪却掉在花不语的唇上,立马融化成水珠顺着下巴滑落进衣领。
花不语被这阵凉意惊醒,她这会子十分畏寒,只要一点凉凉的东西碰到她,她都会有所惊觉。
黑白分明的眼睛霍然睁开,浓重的深蓝色立马喧嚣入主,似极了一片宁静又温详的大海,将花不语就这么席卷了进去。
像是轮回了千年,又仿佛是初次相识,这陌生又熟悉的眸子,锁住了她的魂。
一柱阳光倾泻下来,仿佛有了生命,尘嚣的声音在耳旁滑过,侧耳听去,还能听见从深蓝海洋中传来的海浪声,一浪接着一浪,将海滩的细沙抚平。
好安静,安静得她都能听见树上梅花缓缓落地的声音,淡黄的花蕊细细摇摆着像是在呢喃,还有那阳光行走在白色积雪面上发出的“吱咯”声,一步一步宛若旋转的舞步。
花不语沉醉于这些奇妙的感觉中,又忽然觉得,饶是最美的风景,也比不过这双矢车菊蓝宝石般纯粹耀眼的双瞳。
拂落一身的红梅,离开温暖的狐裘,展开双臂紧紧地拥了上去。
纯白色的狐裘斜斜挂在躺榻边,像是堆积起来的白雪;明红的梅花翻飞落地散了几片花瓣几丝花蕊;黑色的发丝缱倦拖起一弯流潭;天蓝色与宝蓝色相互碰撞相互融合,宛若大海倒映着清明的天空,一时天海相接,蓝得炫目。
“非深,欢迎回家。”
时非深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花不语的颈窝,引她缩了缩脖子,快乐地笑起来。
闭起眼睛来,享受着她的温暖,时非深的唇角缓缓勾起来,笑容展了开来。
就这么相拥着,时非深和花不语久久没有再说话,或许无声胜有声,他们只要这样拥抱着,仿佛就能听见彼此的心声,根本不需要开口说什么。
熟悉的呼吸、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味道还有熟悉的心跳,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重复身体上重温,都没有改变。
时非深拾回狐裘重新裹上花不语的身子,他的动作轻柔:“你身子还虚,不要冻着了。”
花不语再将身子往时非深的胸膛里挪了一寸,她扬起脸来笑道:“有你在才不会冻着呢。”又细细看了看时非深一番,见他身上有些风尘仆仆,花不语又说道,“一路辛苦了。”
时非深垂下眸来,眼中仿佛要温柔地溢出水来:“伤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服药?”
“好多了,我有按时吃药的,不信你去问。”花不语在时非深怀里蹭了蹭,让自己的脸又暖了几分。
“嗯。”时非深将花不语整个人横抱了起来,然后自己坐在躺榻上,让花不语横坐在他的双腿上,倚着他的胸膛。
花不语十分享受,他们对视一番又移开了眼睛,不一会儿俩人异口同声:“对不起。”
同样的错愕在不同的眼睛里表现出来,花不语抢先一步捂住了时非深的嘴巴,她闭起了眼睛:“如果我再努力一点,或许就不会拖大家的后腿了,如果不是我太没用,你也不会那么伤心难过了……对不起非深,让你那么痛苦……”
如果不是和量子的出现,如果不是双华醉相思的假死效用可以维持十天,如果不是治疗得早,超过了十天,她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而他会因为这个自责痛苦好久好久。
“……如果我可以再努力那么一点的话……”
灼热的吻截住了花不语的话,时非深紧紧地用着花不语的身子,将她的手攥在掌中牢牢握住。难道她不知道她这么说会让他心痛难耐么?她哪里有错?错的都是他啊!他怎么舍得她这么说她自己?这么贬低自己?
她是那么聪明、那么勇敢又那么坚强,她不知道她自己有多优秀,她是那颗被泥沙掩埋起来的真正的明珠。
“你做的很好,这样就很好了。”时非深最后轻啄了花不语的唇角,说道。
“可是……”
“没有可是,不语,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没有离开我,这样就足够了。”谢谢她还愿意再给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非深,你不用这么说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离开你。”花不语抹去眼中的泪水,扬起笑容,“我们是正式喝过合卺酒的夫妻嘛,除非你休了我,否则你休想甩掉我。”
时非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他的吻落在她的眉间。“你永远都是我的妻,永远都是花氏时不语,唯一的花氏时不语。”
就像他曾说过的,冠上他的姓氏,是他一时的妻,便是他一世的妻。
花不语欣然点头,笑靥若花。
发觉到时非深腰间硬梆梆的东西,花不语莫名地问道:“非深,这是什么?”
时非深眼眸一暗,从腰间将东西拿出来,是一块较小的牌位,深褐色牌位用了深蓝色的漆描了边,朴实无华。
花不语看着时非深将写了名字的牌位搁在她的掌中,和自己一起握住,她琢磨了一番牌位上的名字,已经大致看懂这个时代的字的花不语看出了“时氏宗族,爱子时无缘之灵位”几个字。
“非深,他是谁?”虽然看懂了字,但是这个人她不认识啊。
“时无缘。”时非深答道。
“谁是时无缘?”她当然知道是时无缘,但这个时无缘到底是谁?他也姓时,又刻有“爱子”二子 ,应该和时非深有家族关系。
“……我们孩子的名字,就叫时无缘。”时非深停了须臾才缓缓说道。
“孩子……?”花不语将目光从牌位上移到时非深的脸上。
时非深在花不语的脑袋上习惯性地揉了揉:“嗯,你和我的孩子,他叫时无缘。”
花不语的脑袋瞬间成了空白一片,然后是混乱一片。孩子?她和时非深的孩子?他们什么时候有孩子的?为什么她都不知道?
“他只在你腹中活了一个月,在你和孩子中我决定舍了孩子救你,你要恨的话就恨我吧,是我亲自葬送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时非深托住花不语的手,将牌位举起一些。
只有一个月?从她重回到将军府开始,那个又小又脆弱的生命便在她的身体里缓缓地生长,他在不知不觉间陪伴着她和时非深。
她在府里捣乱上房揭瓦的时候他也在,她拉时非深上街携手漫步的时候他也在,她和时非深进宫为应馥芸庆生的时候他也在,而且,在她一个人被应澜汮困在玉池山感到孤独害怕的时候,这个小生命一直陪着她,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陪她一起度过最艰难痛苦的日子。
这个叫时无缘的小生命,只存在了一个月,为了救她不得不把他舍去,他会伤心么?会对她这个母亲感到失望么?
泪水无声地砸落在灵牌上,溅起无数泪花,一种心痛蔓延上心头,花不语几乎泣不成声。
“不语,是我做的抉择,是我放弃了我们的孩子,无论你怨我恨我,我都接受。”时非深揽住花不语颤抖的肩头,见她把灵牌紧紧抱在胸口,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他们才刚刚感受到要初为人父人母的喜悦,转眼就亲手抹杀了这种喜悦,这是种难以言表的痛。
锦言柳萱也跟着哭了起来。
“……时无缘……他是与我们无缘么……”花不语的手指在灵位的名字上来回摸着。
时非深将花不语拥在怀里:“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舍去,他的无缘是由我造成的。如果生下他你会死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感觉到时非深手臂间的力道加大,花不语泪眼朦胧地看着时非深,只见他冷抿唇线,深蓝的眼也同样充满不舍和不一样的坚决,花不语忽然明白了很多。
他比她更渴望这个孩子的降生,但是,他又不得不放弃这个孩子而救自己,他心里的痛不比她少。
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做出这个决定的?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告别这个名为时无缘的孩子的?
反手拥上去,花不语带着时无缘用尽全力地抱紧时非深。
“非深,我和无缘都不会怪你的……我们是一家人嘛、我们……只要我们还活着,无缘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很想再一次见到他伟大的父亲的,一定!”
时非深收紧手臂,深蓝的眼睛渐渐落阖起来。
“只要我们活着,无缘就活着,他从来都没有离开我们……他是我们的孩子,他和我们是共生的……”
同样的血脉同样的姓氏同样的宗族,时无缘是他们的孩子,注定不分不离。
无论谁对谁错,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能不断地生出新的希望,而时无缘,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回到这个家,有时非深和花不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