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州洒金巷,楚王府后宅。
猫儿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托着肚子坐在床沿,陈初单膝跪在身前,侧耳贴着猫儿肚皮,内里任何细微动静都能让他笑的一脸痴傻。
猫儿宠溺的摩挲着陈初的头发,后者拉过猫儿的手心轻轻一吻,仰头道:“娘子辛苦了。”
猫儿抿嘴浅笑,温顺道:“不辛苦呢。”
陈初嘿嘿直笑,用手在猫儿的肚子上丈量一番,奇怪道:“当初玉侬七个月身孕时没有娘子这般大吧?”
已将某个好消息在心中憋了半月的猫儿,早等着夫君问这么一句了。
只见她微微耷了眼皮,忍着不露出得意表情,极力装作平静道:“王女医讲,我左右脉象俱急,腹中有可能是是双生。”
后宅涵春堂安静几息,忽而爆出一阵大笑。
片刻后,二楼主人卧房朝院内的窗户猛地被人推开。
只见楚王从内探出头来,向楼下路过的下人喊道:“李嫂嫂,哈哈哈,我娘子怀了双生,哈哈,翠莲嫂子,你听说了么?我娘子怀了双生.哈哈哈.全家都有,每人赏银十两,哈哈哈.”
陈初声音之大,以至于刚走出青朴园的蔡婳都听的一清二楚。
本来打算来涵春堂看望猫儿的蔡婳,临时改变了主意,远远瞄了眼窗内手舞足蹈的陈初,撇了撇嘴,道:“嗤~没出息.”
说罢,转去了玉侬的望乡园。
跟在身后的茹儿听的真切.自家三娘,口吻好酸呀!
望乡园内,因陈初方才那一嗓子,喜气洋洋的各处管事正排在屋外等待领赏。
后宅总管事白露人在东京,猫儿体笨不便理事,如今后宅的财政大权归玉侬把持。
望乡园管事秦妈妈,帮玉侬抱来存放货票的宝匣,笑着讲了一句,“王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嗓子便要喊出去近千两银子”
后宅的丫鬟婆子有赏,前宅的家丁侍卫自然也不能少。
王府自然不是待下人刻薄,但后宅也讲究个奖惩有度.以往猫儿当家时,奖赏顶天了三五两银子,玉侬接手后宅后便依着姐姐的规矩继续如此。
王爷一回来便坏了规矩,叫她们以后还怎样管家秦妈妈有提醒的意思。
玉侬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元宝,见女儿睡着了,小心将她递给奶妈,这才打开了宝匣,无奈笑道:“不管怎样,公子已开了口,总不能让他失信与人吧。这次就按公子说的吧”
“也好.”秦妈妈笑道,转身打开了房门。
绣房、灶房等各处管事一一入内,领赏道谢,每回玉侬都不忘温言鼓励两句。
那模样和当初采薇阁那名爱哭爱傻笑的小丫头,天差地别.
待她忙完这回,却发现蔡婳已不知何时拎着一坛子酒坐在了屋里。
“蔡姐姐,你这是”玉侬奇怪道。
已耐着性子等了半天的蔡婳扬了扬手中酒坛,“陪我吃几杯。”
“不行呀!夜里小元宝还要吃奶,我吃了酒,她便要醉了!”玉侬的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
“交给奶妈喂!”
“呃夜里我还要盘账,蔡姐姐还是找别人吧。”
眼瞅连个酒伴都找不来,蔡婳气呼呼的离开了望乡园。
路上,还阴阳怪气的模仿着玉侬的声调道:“‘夜里小元宝还要吃奶,我吃了酒,她便要了醉了’,切!生怕谁不知道她生了个女儿似得!显摆你奶奶个腿儿!”
茹儿小心瞟了三娘子一眼.她很想说句公道话,人家玉侬明明没有显摆的意思,是三娘子伱太敏感了呀。
走到半路,却见蔡婳又拐了弯。
茹儿忙道:“三娘子,你去哪儿?”
“找铁胆,吃酒!”
翌日,日上三竿。
蔡婳挪开压在自己肚子上的腿,揉了揉微昏的脑壳,看了一眼宿醉未醒的铁胆,翻身下床。
守在外间的茹儿见三娘子起床,忙打来热水洗漱.
洗了把脸,蔡婳清醒许多,勾头往里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茹儿,昨夜我怎睡在了铁胆这里?”
“三娘子不走,我又有甚法子。”茹儿叫屈道。
“呃昨夜吃醉了。”
“嗯,茹儿知晓。”
“知晓?我醉后可是办了甚蠢事?”
“那倒没有,只是三娘子吃醉后,抱着沈小娘哭道,铁胆你再有本事、功夫再高又怎样,连个娃娃都生不出来”
“啊?铁胆没男人,怎会生的出孩子。”
“就是呀!但沈小娘早被你灌醉了,跟着你哭的天昏地暗.”
“嘶”
蔡婳仿似牙疼一般倒吸了口凉气,再回头看了铁胆一眼,急匆匆带着茹儿离去。
出门后,还不忘认真交代一句,“茹儿!昨夜之事,可不能对外人胡乱说!不然我撕烂你的嘴!”
“知道啦”茹儿配合的装出了害怕模样。
昨晚的话,三娘子哪儿是在说铁胆呀,明明是在说自己!
回到后宅,没什么胃口的蔡婳胡乱吃了点粥,前去涵春堂看望猫儿。
今日暖晴,猫儿躺在院内一张贵妃榻上晒太阳,脚旁,土狗丧彪用前爪摁着一根布满牙印的猪棒骨磨牙。
一派闲适安详。
蔡婳在东京城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不由松弛下来。
走近后,招呼寒露拿来一支马扎,用脚踢了踢丧彪,“一边去,给我腾个地方。”
丧彪似乎也知道家中属这个女人不好惹,委屈的呜呜两声,叼着骨头挪到了猫儿的另一边。
猫儿在栖凤岭时便将丧彪养在了家里,闻声不由瞪了蔡婳一眼,软糯糯责备道:“它又怎招惹你了?”
蔡婳在马扎上坐好,理了理裙摆,不爽道:“王妃心善,对谁都好。兼大度贤惠,得知咱家老爷外头养人,不但不急,还上赶着与人家议定亲事.哎,这份气度,妾身怎也学不来呀。”
“大早上的阴阳怪气,因为这事呀?”
猫儿缓缓从塌上坐起,似笑非笑的看着蔡婳道:“话说,你去东京时口口声声说看好王爷,却让他俩在你眼皮子底下如鱼得水。不该我来埋怨你么?你还来埋怨我”
“.”几个月来,东京城内发生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但当初蔡婳确实认为即便是自己装聋作哑,身为王府大妇的猫儿应该也会让陈初和阿瑜的事费一番周折。
却没想到,人家已经在家里着手准备两人的好事了。
当年,陈瑾瑜第一次来家里时闹出一些小风波,那时猫儿的态度可不是这样。
蔡婳狐疑的在猫儿脸上扫量几眼,忽道:“小猫儿,你不会是觉得我太强势,想借陈瑾瑜压我吧?”
“.”猫儿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却道:“说甚呢!东京城内出了那么大的事,谁不知此时阿瑜进咱家家门对夫君有利?以前,我时常自愧不如,佩服蔡姐姐是位胸有沟壑,可助夫君成就大事的奇女子!不料,却是位只知惦记后宅算计的女子!”
“.”
猫儿的话,可算作蔡婳正式进入王府后说的最重一回,但蔡婳还不好反驳。
抛开别人算计不说,东京城那事还真能算是她搞出来的。
蔡婳自有许多委屈,这些年,她为这个家、为陈初做了多少事,但她从不是一个爱解释的人。只见蔡婳坐在马扎行了一礼,淡淡道:“王妃教训的是。”
说罢,便起身准备离去。
见此,猫儿赶忙起身,一把扯住了蔡婳的衣袖.因动作幅度过大,惊得代替了白露在猫儿身旁伺候的寒露,乃至茹儿都急忙上前欲要搀扶。
蔡婳也第一时间停住了脚步,以免带倒猫儿.如今她肚子可怀着宝呢,万一跌倒,搞不好便是一尸两命,不,是一尸三命!
“蔡姐姐生气了呀?”猫儿忽然又切回的温软口音,让蔡婳有点无所适从,只得低低埋怨一句,“你还以为自己是闺中小娘呀?如今你肚子里怀着双生胎,万一跌倒了,我可吃罪不起!”
嘴里说着不客气的话,却不妨碍蔡婳小心将猫儿扶着坐回了榻上。
猫儿不由浅浅笑了起来,道:“蔡姐姐永远都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
对于猫儿的夸奖,蔡婳却不认,摇头指向王府外的长街,道:“我可是刀子嘴刀子心,死在府外的怀远士绅和鲁王亲兵可以作证。”
今年六月初八凌晨,蔡婳在府外长街上监斩百人,为猫儿腹中胎儿祈福.
此事,淮北高层家眷人人皆知。
“是是,蔡姐姐是美女蛇,是位没心肝的歹毒妇人好了吧。”
猫儿顺着蔡婳的话说到,同时扯着蔡婳的手不松,后者半推半就的在猫儿身旁坐了下来。
却道:“你才没心肝,枉我处处想着这个家,你却说我只知后宅算计?”
嗯,有怨气,但只要能说出来,怨气就不算怨气了。
寒露和茹儿同时松了口气。
寒露自然听过蔡三娘恶毒大名,唯恐两人生出嫌隙,自家夫人斗不过她。
茹儿却是担心自家三娘彻底得罪了夫人,以后后宅再无宁日。
猫儿和蔡婳坐在一起低声说了会话,前者忽道:“蔡姐姐一身酒气.以后少吃些酒吧,王女医说过,酒为寒凉之物,对女子不好。你身子内本就寒气大,长此以往,何时能得来孩儿?”
说起这个,蔡婳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道:“少吃几杯,多吃几杯又有何干?怕是我命里无后吧”
言语落寞,眉眼间有真切的伤感。
家中数她年纪大,并且,多年来也数她和陈初来的勤快,却依然没动静。
眼睁睁瞧着家中姐妹都有了孩子,且更年轻的陈瑾瑜即将进府,蔡婳心里自然着急。
猫儿也早有感觉.近年来,蔡婳的精力开始越来越多往政事方面转移,且手段越发毒辣。
兴许就是为了分散苦恼,顺带发泄无法言说的苦闷。
“蔡姐姐莫忧,去年咱们去青云观求签,那道长不是说你命中有后么。”猫儿安慰道。
蔡婳却撇撇嘴,“他们都是哄钱的,如何做的准?”
说罢,又补充一句,“哼!若算得不准,我早晚将那牛鼻子的毛拔干净,送去做和尚!再一把火烧了他那破观!”
无心之语可窥见,蔡婳还是不甘心呀!
猫儿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做某种重大的决定,一旁的蔡婳却已换回了洒脱口吻,“嗐,命里有便有,没有就这么松快的过一辈子也不错。你没见玉侬那小憨包带娃娃多累么?刚有小元宝时,一夜得起床四五回奶娃娃
娃娃又爱哭闹,最是烦人。还老是到处屙尿,脏兮兮的,一点都不好玩.”
正在诉说养娃各种坏处的蔡婳,见猫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不由笑嘻嘻道:“怎了?吓到你了呀?不过,话说回来,看着粉嘟嘟肉乎乎的小肉团一点点长大,也挺好玩的吧?”
一旁的猫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忽然抬头道:“蔡姐姐,我腹中若是双生,恐一个人带不过来呢。你能不能.帮我养一个?”
“.”
蔡婳瞬间石化了一般,盯着猫儿半天没说出话来。
王妃带不了两个孩子?
不存在的府里还能请不起奶妈?
将孩子养在蔡婳身旁,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让心急的蔡婳体验为人母的欢愉,若万一她无所出,以后也有子女傍身。
从来都是一副万事不絮于怀模样的蔡婳,大为失态之后,嘴里嘟囔道:“那多不好,猫儿怀胎十月,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能夺了”
“是我的孩儿,也是你的孩儿。这世上多一个娘,疼他爱他,有何不可”
“这不好吧.”
蔡婳语无伦次的客气着,却不觉红了眼睛。
俗谚有云,腊月不定亲、正月不成婚。
是以,和阿瑜定亲流程要等到过年后才可进行。
婚期定在来年二月。
年前余下这几天,陈初随徐榜巡视了蔡州界内的灌溉系统。
今年入冬以来,不但气候远比往年温暖,且一场雪都没有降下,若年后还不降下雨雪,明春必然大旱。
淮北好歹河网密布,只要通往各村的灌溉支渠通畅,总归能保住大部良田。
年后正月,猫儿和阿瑜母亲谭氏进行了最后流程。
只等二月阿瑜过门。
王府这边自然不会大操大办,只有些亲近至交,预计开个五八台席面便可。
但陈景彦那边,自正月下旬开始,老家陆续来人,其中不乏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名士。
其中便包括了陈景彦的姐夫陆钦哉,此人在十多年前,便担任过周国京西路转运使,齐代周后,回乡隐居泉林办学授课,号鹿泉翁。
在士林间颇有声望。
正月二十七,在陈景安、陈景彦作陪下,陈初与陆钦哉首次会面。
席间谈笑风声,气氛融洽。
陈初借机提出请他出仕,陆钦哉只道需思量一番。
‘需思量’几乎就是答应了下来。
齐代周后,那些辞官隐居的读书人,一来不认刘齐正统,二来,大多也不愿奉异族为父国。
但如今的大齐,明眼人都看的出,变天在即。
同时,实际掌控朝政的楚王对金国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
如此这般,才有以陆钦哉为代表的名士,愿意出仕尝试一番。
而陈初这边,也需要开明士绅为他背书.以免齐周两国士绅形成合力,对他欲除之而后快。
他们有没有能力除掉陈初另说,但整日四处烽火的话,也没精力、时间搞发展啊!
颍川陈家全族来投,就算不能彻底消除士族顾虑,至少也能起到分化作用。
正月二十八,一场雨雪不期而至。
这场雨雪顿时缓解了已初现苗头的旱情,淮北上下都松了口气。
同日,一道来自嘉柔的谕旨也随着雨雪来到了蔡州.急招楚王进京议事。
陈初一头雾水,京中有蔡源坐镇,若果真有急事,肯定会报与蔡州,而不是通过嘉柔相招。
陈初只当她没事找事,置之不理。
不料,二月初一,又是一道谕旨。
阿瑜进门在即,陈初继续不理。
三日后,又一道谕旨,上有嘉柔亲笔四字:十万火急!
内无灾祸,外无战事,有个屁的十万火急.
到底是啥事,这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