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凌晨,约莫丑时中。
罗家祖宅火光冲天。
十余里外,同样在熊熊燃烧的麦田连绵数里,在如墨深夜刻出一道橙红地平线。
两处火点,交相辉映.
罗家店外围,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陈伯康坐在一截树桩上,模样狼狈,却面沉似水。
大意了啊!
本以为窥破了何幻锋的身份,便是抓住了猫咪的尾巴,不料,惹到的却是一头噬人大虫!
他陈伯康自己,也险些丧命于这些人之手。
此时方知,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吹牛年轻人,极有可能便是伪齐楚王!
身居高位,却轻易踏足他国险地,孟浪!
心下暗自贬损陈初的同时,也禁不住有些佩服这名年轻对手的胆量,同时,今夜一事也让内心自负的陈伯康生出一股挫败感。
大周国土,本官治下,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闹出如此大动静,真当我淮南西路是那开门迎客的窑姐儿么!
不远处,闻讯赶来的乡绅家属哭天抢地,要求安丰军州知州裴蔚舒给个说法.
裴蔚舒也逃过一劫.方才此人见势不对,第一时间翻窗逃进院内茅房,跳进粪池内才躲过了‘贼人’后来的搜捕。
同样保住一命的幸运儿,还有十几人,其中,自然有彭掌柜和汪员外.两人和其余幸存乡绅站在一起,哆哆嗦嗦、脸色发白,那惊吓过度的模样如同被贼人剥光了衣裳的小娘。
陈伯康往他们身上淡淡瞄了一眼,暗骂一声,演的还他娘真像!
如今,在场所有人,只有他陈伯康一人看破了今夜惨事的原由。
只要他想,天亮后马上可以将彭、汪二人收监审讯
但作为一名合格官僚,陈伯康迅速摒弃了最无用的情绪,譬如挫败、恼怒等等。
适逢大变,冷静思考后权衡善后,才是他该做的。
虽说今晚差点被噶,但此刻想来,却也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时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那陈初确实帮他扫清了真正掌控淮南西路的障碍
死了这么多士绅,陈伯康总要做点什么。
罗金义身份特殊,满门死绝,万俟卨必然震怒.陈伯康作为名义上的淮南西路主官,自然要负些责任。
接下来,他不但要想办法安抚万俟卨,保住这乌纱帽,还要趁机争取来最大利益.
丑时末,距离罗家店最近的来远水寨营正张多福、步家湾水寨营正徐鹭终于带着援兵匆匆赶来。
得知罗家男丁被灭门,两人不由吓得冷汗岑岑而下
虽然此事和他们关系不大,但万俟大人是秦相的臂膀、皇上的肱骨,他雷霆一怒,即便那怒火只溅到两人头上一星半点,对两名中下级军官也是滔天大祸!
二人先联袂走向安丰军州知州裴蔚舒身旁,却闻一股恶臭,不由屏住呼吸问道:“裴大人,如今之际,我等一损俱损,还需大人赶紧想个法子啊!”
这意思是说,若不给万俟卨个交代,别说他们两个,便是裴蔚舒也没好果子吃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裴蔚舒被乡绅家眷一再纠缠,正觉烦闷,闻言愈加燥郁你们问我法子?我问谁去!
谁不知万俟大人的怒火不好接,但能有甚办法?
那帮凶悍贼人来去如风,此时霍丘大乱,他们早不知跑哪儿去了!若趁机渡河北逃,便是天兵天将也捉不回他们啊!
裴蔚舒只觉自己这官是当到头了,不由心头萧索.无意间看到远处皱眉沉思的陈伯康,稍一思索便对二人道:“走,咱们找陈大人!”
你俩找上官,我也找上官。
三人默默对视一眼,一齐走上前去。
陈伯康尚未转头,先闻见一股臭味.裴蔚舒近前拱手一礼,急切道:“大人,塌天大祸近在眼前,还需大人速速拿个主意啊!”
陈伯康心中早已有了计策,却故意沉吟不语,就在三人等的心焦之时,忽道:“据悉,那杀人留名的何幻锋自淮北而来,难道张营正、徐营正毫无察觉?”
“.”
张、徐二人哑口无言他们为淮北商帮走私漏舶提供保护、便利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商帮中若混入一些刺客,实在不算什么稀奇。
陈大人此时提起此事,莫不是要让他两人背锅?
脾气暴躁的张多福,当场便忍不住了,低声道:“陈大人,这口锅太大,我与徐营正兄弟二人怕是背不住!”
让商帮过境是一回事,与杀害万俟卨岳丈的凶手勾连是另一回事!
若坐实后一个罪名,抄家灭族板上钉钉!
原本徐鹭和张多福因为争抢淮北商帮过境,形成竞争关系,两人并不算和睦,可此时徐鹭也知要和张多福抱团,接腔道:“陈大人,我们兄弟二人严防死守,从未与淮北有任何交道!大人若想将此事赖在我们头上,我与张兄可不蒙这不白之冤!”
此时徐鹭也顾不得双方身份差距了,话里隐有威胁大不了老子投淮北,也不能束手就擒!
陈伯康却摆了摆手,温言道:“两位误会本官的意思了。伱二人为国戍边多年,赤肝忠胆.这一点,本官是知晓的。”
“.”张、徐二人不由一愣。
方才陈大人还暗指淮南有贼人内应,现在又给予了两人极高评价这鸟官,到底想说啥?
陈伯康没让两人久等,招招手示意三人靠近些,这才压低声音道:“贼人在霍丘来去自如,必有内应!”
三人皆是一惊,纷纷猜测陈大人所指的内应是谁。
接着陈伯康以疑惑声音道:“说来奇怪,罗家店旁本有那健字营常驻,可今晚霍丘知县娄喻兴却将健字营擅自带离,随后便有了眼前惨案!”
“大人是说,娄知县通敌,故意将健字营带走!”张多福惊呼一声。
“定然是他!往年罗员外寿辰,娄知县必然到场,今夜他却没来,想来是怕被贼人误杀”徐鹭忙补充道,一脸笃定。
唯有裴蔚舒觉着有些奇怪.那娄喻兴就任知县以来,为了抱上万俟卨的大腿,对罗员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怎会忽然动了杀心?
再者,裴蔚舒也不太相信娄喻兴有将沿江乡绅一网打尽的魄力。
可是这些话却不能说,如今罗家店惨案需要一人背锅,给万俟大人交代。
他若敢质疑,好不容易洗脱了嫌疑的张、徐二人定然不依,同时,有人背锅,对裴蔚舒自己也百利无一害。
“如此说来,娄知县今夜所为,确实蹊跷!”裴蔚舒表了态。
“大人,下令吧!天亮后,我与徐兄将人捉了,交由大人亲自审问!”
张多福着急道。
陈伯康却摇了摇头今夜忽悠娄喻兴带离健字营,本就是他的算计,只不过是玩脱了。
若将娄喻兴收押,本就担负审讯大周官员职责的大理寺必定会将人要走,到时说不得就会节外生枝。
“暂且不要轻举妄动。二位,叫手下将士整队吧,咱们去追那伙贼人!”
陈伯康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吩咐道。
张多福却一怔,嘟囔道:“大人,事发已两个时辰,那贼人早逃的无影无踪了,哪里还追的来”
这话不算错,同时,张多福也有些畏惧那帮凶悍贼人,这才不愿追击。
徐鹭却低声骂了张多福一句,“蠢材!咱们追上一追,日后陈大人才好为咱们说话啊!”
张多福恍然大悟.怪不得陈大人和他们在此耽误了半天才说追贼,追不上有甚打紧,咱追了就好说些。
试想一路经略不顾己身安危,亲自率领两营将士漏液追击贼人!奏表这样写,一位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却又尽职尽责的官员形象,跃然纸上
“这帮文官,心眼子真多!”张多福嘀咕道。
徐鹭却又提醒道:“老张,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大人说怎办就怎办,不可意气用事!”
“我知道。”
寅时初,陈伯康、裴蔚舒率两营军士,手持火把朝淮水畔进发。
寅时末,抵达江边,张、徐两人率部装模作样搜寻一番.
约莫一刻钟后,又一营军士从西边急匆匆赶来。
前头骑马那人,正是霍丘知县娄喻兴。
娄知县一肚子憋屈昨夜,他依陈伯康学生田轻候之言,带人去西边的彭家渡接粮,可苦等一夜,连根毛都没见着。
回程途中,又听闻罗家店被袭,直接将娄喻兴吓麻爪了。
这才半道折回江畔,想要赶紧找到陈伯康商议对策
可当他骑马近前时,张、徐两人却带有戒备意味,让娄喻兴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并且,他的顶头上司裴蔚舒也站在五六丈外,一脸严肃的问道:“娄知县,你趁夜调离健字营,去做了何事?”
“.”
娄喻兴张了张嘴巴,却没发出声来。
虽然没能接到粮食,但大周官员从伪齐走私粮食这种事,能干却不能说啊!
稍一思忖,娄喻兴下马朝裴蔚舒一礼,道:“裴大人,我有事要与陈大人禀报!”
张多福欲要阻拦,站在远处江堤上的陈伯康却忽然回头道:“让娄知县过来吧”
有许多疑问的娄喻兴当即上前爬上江堤,落后陈伯康半个身位,躬身一礼,低声道:“陈大人到底在谋划什么?”
“呃我有甚好谋划?今夜不巧,方才我也是刚刚得信,北边运粮的舟楫渡江时被淮北水军查获!哎,劳娄知县白等一夜。”
陈伯康惋惜一叹,娄喻兴却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沉默片刻,却忽道:“大人当我是三岁孩童么?数日前,大人遣人与我约定今夜运粮,罗家店便在今夜遭了贼!天下有这等凑巧之事?”
“我让你带人运粮不假,却没让你调动健字营吧!”陈伯康回头,盯着娄喻兴淡淡道。
娄喻兴不由大愤,抬头看了陈伯康一眼,晦暗天色下,这位上官大员,忠奸难辨!
再侧头看看堤下的裴蔚舒、张多福、徐鹭,娄喻兴顿时明悟,不禁咬牙道:“大人莫非与他们商议好了,要将今夜之事都推到下官身上?”
“娄知县多虑了。”
“呵呵.”
时至此刻,娄喻兴连猜测带推敲,已拼凑出一个模糊脉络,眼看自己即将成为陈伯康掌控淮南的祭品,自是没了顾虑,冷笑一声后道:“大人果真好算计啊!借我手调离健字营,贼人趁罗员外过寿,将江畔四县官绅一网打尽!接下来,大人是不是就要安插亲信了?”
娄喻兴往堤下一指,愤恨道:“大人再借张多福、徐鹭惊慌之际,将他们绑到大人的船上,以后大人手中也有了可依仗的武人!士绅死伤惨重,想来,大人也不会轻易放过那些刚刚死了家主的大族。我猜,大人会搜刮部分士绅的家产,浮财贿与秦相和万俟大人,以平息后者怒火。田产留给大人自己.”
“.”陈伯康盯着娄喻兴看了半天,忽而霁颜一笑,由衷道:“娄知县,是个人才。”
确实,罗家店大乱之后,短短一个时辰,陈伯康已做出趁势掌控淮南的谋划。
甚至娄喻兴说准了七七八八,安插亲信担任空缺官员,以勾连淮北的罪名搜刮乡绅,浮财贿赂,田产用来安置百姓
得了田地,淮北之法,未必不能在淮南施展!
眼见话已说开,娄喻兴也笑了起来,道:“如今我已窥破大人谋划,大人还敢将我治罪么?早年,临安商报曾报大人与伪齐楚王侧妃有父女嫌疑,此次罗家惨案,手段干净利落,绝非一般贼寇可为,或许,只有淮北才能组织起这般精锐
呵呵,若下官获罪进了大理寺,向万俟大人说起大人‘凑巧’于今夜哄我前去接粮大人猜,万俟大人会不会生疑?”
说罢,娄喻兴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陈伯康,后者尬笑两声,一脸颓然。
“哎!那都是缪传,本官和伪齐楚王绝无半点干系!”陈伯康连忙辩解一声,又转头看向了堤下的裴蔚舒,以近似哀求的口吻道:“娄知县,不如,咱们让裴大人将这口锅背了?”
这是认输了!
娄喻兴呵呵一笑,乘胜追击道:“若裴大人获罪,空出的知州位谁来坐?”
“自然是娄知县你了!”
陈伯康不由自主微微塌了腰身.眼见一路大员在自己面前这般谄媚,娄喻兴心中快意难言,趁机又提出了条件,“下官内子病故,家里缺个填房,大人家中可有合适女子?”
抱不上万俟卨的大腿,能与陈伯康结盟也不错虽说这老儿心思深沉,但有他在淮南西路罩着,升官却也简单了许多。
“本官.明日,本官便书信一封,为娄知县再觅一良配”陈伯康无奈道。
娄喻兴好好欣赏了一番陈伯康此时的表情,几乎要忍不住仰天大笑,随后,却见陈伯康望着江面一怔,脸上突然露出了惊恐表情。
“贼贼人又来了!”
娄喻兴闻言,不禁大骇,下意识回头,却见黑漆漆的江面上,哪有什么贼人。
不待回身,后腰一股大力袭来,猝不及防之下,娄喻兴一个前翻,滚入江中
春季衣裳尚厚,吸水后坠着人往下沉,本就不会水的娄喻兴在强烈求生欲下,扑腾几下,露出了脑袋,却听江堤上的陈伯康大喊道:“快来人!娄喻兴勾连淮北败露,欲要泅渡过江投敌!”
“我”
我投你娘的敌娄喻兴的怒骂被江水灌了回去。
江堤上,将娄喻兴一脚踹下的陈伯康朝下方不住大喊
堤上没火把,下方的人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影,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早已将娄喻兴视作叛贼了的张多福听见陈经略呼喊,当即带了两什弓手冲上了江堤。
娄喻兴带来的健字营将士尚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那营正却是娄喻兴妾室的兄长,闻声就要冲过去救人。
可徐鹭却沧啷一声抽出朴刀,带着手下弟兄堵住了去路,大喝道:“娄喻兴勾连淮北杀罗员外满门!你们也要谋逆么!”
谋逆!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健字营军士瞬间停住了脚步。
便是娄喻兴的妾兄,也不敢再硬冲.
那边,张多福带人跑上江堤,先查看陈经略是否无碍,后者却气急败坏的指着江面道:“此贼枉吃国家俸禄!本官好心劝说他投案自首,他却一意孤行,欲要渡江潜逃!绝不可放他去敌国!否则我大周颜面何存!射杀此贼者,升三级,赐银百两!”
话音落,拼命挣扎的娄喻兴再次从水中冒头,“陈伯康,我肏你”
悲愤骂声只吐半阙,张多福带来的弓手已引弓齐发
光线不佳,瞄不真切,但人多了总有运气好的。
月光下,一枚箭羽正中娄喻兴咽喉后者勉力扑腾几下,最终缓缓沉底,一圈圈涟漪中,淡淡血色渐渐氲开。
“我射中的,我射中啦”一名年轻步弓手,为即将得来的升官、赏银兴奋大叫。
陈伯康却已敛起了愤怒模样,淡淡吩咐道:“张营正,找几名水性好的,将尸首打捞上来吧。明日我等联名上表,奏明霍丘知县娄喻兴勾连淮北贼人,屠戮乡绅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