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晨午巳时。
沈再兴一早来到楚王大帐外,却见进进出出的淮北将官一脸凝重,似是有大事发生,便只得站在帐外的寒风中等待。
早年间,沈再兴之于淮北系,算得上重量级人物。
那时陈初手中只有桐山嫡系,以沈再兴威望组织起的八山九寨逃户马军,便成了前者除了桐山系外最重要的臂膀。
但老沈对封候拜将兴致不高,后来随着铁胆逐渐成长起来,老沈便退居了幕后。
可即便眼下他只是名近卫二团勤务兵,可守在帐外的二郎、小乙依然敬重有加。
“沈大叔,您若找楚王有事,小子通禀一声,您进账即可.”
二郎见沈大叔缩着膀子、抄着双手,主动开口道。
沈再兴却不以为意,摇头道:“不慌,待初哥儿先忙完正事,我再见他不迟”
账内,气氛确实有些凝重。
晨间,陈初已收到了周国西路军自自荆湖路北上,占新野,快速推进至唐州的消息。
目前,此事只有陈初、大郎、彭二几名高级将领知晓。
巳时初,各路将领齐聚,初哥儿的嘴替大郎尚未将一番‘伺机决战’的话讲完,老白忽然入帐禀道:“藤县知县苏育英部,于东京城东被围.”
苏育英不过是一名小小知县,十月中旬来援东京时,不幸撞上了金军,所部八百青壮损失殆尽。
但其人组织能力甚佳,仅用一个月,又拢起数股散兵游勇,成军两千。报仇心切的佟琦不愿留在安稳中军,主动担任了苏育英副将。
像这般担任了骚扰任务的小股部队,勤王义师中不知有多少。
多日来,齐军和金夏军互相吃掉对方小股部队的战斗,更是每日都在发生。
是以,旁的将领并未将此事当成多大的事。
可威胜军节帅荆超之子荆鹏,以及折彦文闻言却突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看向了上首的陈初。
陈初听了苏育英的名字,脱口道:“佟琦佟校尉,可是在他处担任副将?”
荆鹏马上出列,答道:“回楚王,佟琦确实在苏知县麾下担任副手。”
陈初只用了几息思索,马上命令道:“刘经略、荆节帅、邝节帅速速整备各部马军,彭督抚、折将军各带本部马军随我出营。大郎,你坐镇大营,视前方战况伺机而动”
彭二、折彦文马上应下。
西军三将却有些疑惑.以前又不是没有小股部队被困的先例,大多情况下派几千马军接应就是了,这次怎楚王要亲自前去?
陈初扫量几人一眼,只道:“保安州佟节帅已全家殉国,仅留佟校尉这一根独苗,无论如何需保下,不可是忠良无后!”
这个说法,不禁使西军各将心下一热,纷纷抱拳领命。
但陈初这般做,保下这名结义小兄弟只是其一,更深层的原因,自然和今早收到的淮北军情有关。
如今金夏军的锐气早已消磨的差不多,且淮北有变,是时候寻找决战之机了。
巳时一刻,陈初率各将出帐,却在帐外看见了面皮冻得通红的老沈,不由上前道:“大叔,可是有事?”
只要眼睛不瞎,都瞧得出,楚王带着杀气腾腾的众将,肯定是有了新的军务。
沈再兴稍一犹豫,终道:“并非甚大事,老汉有些私事。待初哥儿忙完再说罢。”
“也好!”
此时确实不是说私事的好时机,陈初朝沈大叔一拱手,大步走了过去。
沈大叔望着陈初的背影,随即转身去了近卫二团营地。
他前脚刚到,‘命近卫二团全团随楚王出战’的军令便到了铁胆手里。
沈大叔为避免前几次那种只能跟在女儿屁股后头狂奔的情形,转头找了庞胜义,威逼利诱抢来一匹战马.
午时中。
东京城东四里东嵬岗。
此处是一片缓丘,晨间苏育英、佟琦部在左近伏击一支西夏游骑,却不料反遭了两倍于己的拐子马埋伏。
齐军且战且退,退至这东嵬岗。
岗下拐子马反而停止了进攻,方才,又有五千拐子马进至岗下,将面积不大的东嵬岗团团围住,却依旧不攻。
至此,苏育英和佟琦都明白过来,对方这是要围点打援。
故意留着这支到嘴的肉不吃,伏击来援齐军。
越是担心什么,越来什么。
午时末,却见东南侧烟尘滚滚.果然,还是像以往那般来了援军,甚至比以前任何一次来的都多。
看旗号,西军马军、淮北军马军几乎倾巢而出。
见本方在一里外列阵,苏育英忙让人以旗语相告‘敌军恐有埋伏’。
东南一里的齐军中军,陈初看到苏育英部旗语后,手持千里镜往城北观察片刻。
因淮北之变,齐军有心决战。
完颜谋衍因粮草逐渐不济,同样有心决战。
只不过,金夏军进抵东京城下后,先遇天雷炮,又遇炸药包,最后又见识了可破重甲的‘手炮’,连败四阵,折损精锐两万余,心中已有了惧意。
为鼓舞士气,围困东京以来,完颜谋衍首次命铁浮图统领完颜揽率全部三千重骑、再加两千西夏铁鹞子出战。
数日前,铁鹞子统领细母嵬名所率一千重骑虽被全歼,完颜谋衍与任得敬事后亲临战场,得知了齐军内还有一样‘以手持握、百五十步外可穿重甲’的新式武器。
此事在军中引起的恐慌不小,但两人还得知,虽一千铁鹞子战死,可最后已抵近了齐军军阵。
若当时铁鹞子再多些,未必不能冲散齐军中军。
今日,见齐军主力马军又至,完颜谋衍当即命金夏两国全部五千重骑出营。
起初,任得敬不同意如同孤注一掷般的赌博行为,完颜谋衍一改往日霸道风格,好言劝道:“此刻已不能计较损失,你我两军若能一战破了城外齐军,拿下东京,能得来多少财货重建铁鹞子?此时若不敢放手一搏,咱们迟早会被耗死在东京城下.”
完颜谋衍所言不差,东京一战若胜,多大的损失战后都能弥补回来。
若败,齐军必定一路尾随,到时连西夏帝京兴庆府能不能保住都需两说。
最终,任得敬被说服。
未时初,金夏两国以两万西夏轻骑为前阵,五千重骑埋伏于后阵,自城北徐徐往城东东嵬岗而来。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城内守军。
陈景安从城北一路狂奔至城东,遥遥看见齐军阵列严整,没有退却之意,心中顿时猜到几分陈初意图。
陈景安尚且不知淮北生变,但他却看出了齐军似有决战之心。
虽心中错愕,但陈景安却没做任何犹豫,绕过齐国兵部、范恭知乃至嘉柔,直接找来蒋怀熊和刘百顺,吩咐道:“速速命人搬开新曹、丽景两门门道内的石块沙包,随时准备开城出战.”
不多时,闻听消息的范恭知、陆钦哉等人齐聚东城城墙,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
谁都知道,东京被围近两月,之所以城内尚未感受到巨大压力,皆因城外牵扯了金夏军大量精力。城外若胜,城内自安。
城外若败,东京必然不保.
只不过,城外齐军的举动落在范恭知眼里,却有些不好理解,“为了救东嵬岗这点残军,值得么.”
完颜谋衍和任得敬也是这般想的他们至今认为齐军忽然大动干戈,正是中了己方围点打援的计策。
为防止齐军战意不够坚定,甚至将杀手锏五千重骑放在了轻骑后方,以免将齐军吓跑。
而城外齐军中军这边,众将云集陈初身边,由后者做了最后一次战前动员,“此战,有进无退!若有无令自退者、迁延不前者,定斩不赦!”
东嵬岗外,齐军集中了马步军四万余,后方三十里外,大郎率精锐步卒正在靠近战场。
金夏军这边,轻重骑三万余同样是倾巢而出,另有北营步跋子等步卒从北侧迂回包抄。
一时间,城东狼烟洞地,烟尘漫天。
一场决定齐金夏三国国运的生死大战,徐徐拉开帷幔。
在城外缠斗两月,双方几乎都是明牌。
此时此刻,计谋所能起到的作用已微乎其微,剩下的,便是双方战斗意志和战斗技巧的比拼了。
此战自然牵动了无数人的心弦,东城作为最佳观战位置,不多时,便朝中大佬云集。
就连身穿便服的嘉柔,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处。
几乎没作任何试探,双方距离五百步时,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开始提速、冲锋。
两万西夏轻骑,分别攻击齐军左右两翼。
齐军左翼,由折彦文、张叔夜同耿宝喜、冯双元部、潘雄等马军组成。
右翼,则是西军、山东路独一旅、赵孟广部、老白部马军组成。
中军,由近卫一团、二团坐镇。
未时中,右翼前锋西军邝道固、荆超所部马军率先与敌接战。
高速冲锋下,双方甫一接触,顿时人仰马翻。
经年老卒都知晓,大规模骑兵对决时,第一线马军在接敌瞬间,甚至不需挥舞武器,最当紧的便是坐稳马鞍、控好马缰.
密集队形,甚至没有挥砍劈刺的空间,只要不坠马,就有了三成活下去的希望。
果然,犹如巨浪拍岩的猛烈冲撞下,那些双手持枪、仅靠腰腿控马的骑士纷纷摔下马来。
如此密集的马军队列,坠马,便意味着被踩踏成肉泥。
第一轮冲撞过后,因战马失去了奔跑空间,双方的速度瞬间慢了下来。
这时,那些经久战阵的老兵才从趴伏姿势起身,取下长枪便开始攒刺,甚少见有人抡圆了膀子挥砍。
一来,挥砍费力,会快速消耗体力。
二来,也没有挥砍的空间。
第三,攒刺破甲效果更好,也更准.
两军阵线,犹如竖起了一道无形坚墙,后方不断有骑士狠狠撞上去,紧接便会扬起一朵不起眼的血花。
或是自己的,或是敌人的。
此时,打的就是意志和胆气,一旦某一方稍有迟疑,马上就会被对方察觉,对方只会以更坚决、凶猛的姿态冲击阵线。
随后就会是个别溃散导致的阵线崩溃,那样的结果,便是被敌军追逐砍杀。
这道理,不只领兵将校们知晓,便是第一线的兵士也知晓.但退是不能退的,退了也难以保命,惟有死战拼出本方胜利之机,好歹战后家人能得一份抚恤。
千百年来,马军对决大抵都是这般。
直到后世某草原雄主,首次组建了成建制的、可马上御弓的大军,以‘骑射’之法横扫亚欧,才改变了马军的作战方式。
而当下,马军仍以冲击力为主要取胜手段。
这就有了老白等人的发挥手段.
近卫一团斥候营五百余骑,并未参与到冲锋之中,自打交战伊始,便游弋到了西夏马军侧翼。
和十八日那天拔出金夏城南大营有些相似,斥候营以距离西夏马军五十步的并行路线,手持火折子,疯狂往西夏军中投掷着什么玩意儿。
这次不同上次那炸药包,斥候营投出去的尽是些成人拳头大的铁罐罐。
每次铁罐罐掷入西夏马军阵内,一两息后便会火光一闪,发出一声巨大爆裂声。
周边一两丈内,往往人伤马惊,跌倒一片,继而,后方骑士还会因前方忽然倒卧的战马、骑士,被绊倒.
算起来,那铁罐罐造成的伤亡并不算大,却极大的破坏了西夏轻骑的冲锋路线和密度。
左翼的潘雄部,干着同样的工作。
后方骚乱,前援不及,与齐军厮杀的第一线西夏马军阵列厚度渐渐被血肉磨盘磨薄、磨透.
西夏马军见状,自有一股人马脱离大队,朝老白等人杀来。
可如此一来,本人数就不占优势的西夏轻骑,第一线压力更大了。
而老白等人非常灵活,见敌军接近,迅速遁走.将这支追赶而来的西夏马军引入负责两翼护卫的刘叔平部属前,由后者缠住这股西夏军,老白等人转而再次回到西夏军两翼。
战场上不断炸响的铁罐罐扰的西夏马军不胜其烦.就像两名同等重量级的壮汉正在全力应对彼此时,旁边却有位泼皮不停拿小刀在一人屁股上、大腿上捅刺。
虽不致命,却着实烦人。
更关键的是,牵扯了西夏军巨大精力,那马上骑士不但要留意前方齐军,还需时时小心不停飞进军阵中的铁罐罐。
战至未时末,右翼西夏马军渐有不支迹象。
远处观战的任得敬,见本国骑士伤亡越来越大,心疼难言,却也知,战至此时再无后退之理。
“完颜大帅,快派铁浮图和铁鹞子上吧!”任得敬以近乎哀求的口吻道。
“尚不见那伪楚王纛旗,再等等!”
完颜谋衍盯着战场,坚定道。
他不信此等大战,那楚王会不在场,如今却始终未见楚王王旗.自从大凌河对峙以来,完颜谋衍与淮北军作战十余回,心里已不情愿的承认淮北军不输大金勇士。
可越是这般,他越要将好钢用在刀刃上五千重骑是最后底牌了,只要确定了那楚王位置,一战杀之,方可在孤军深入的情况下,彻底灭了齐国抵抗意志!
“大帅,再不驰援,攻击齐军右翼的赏者埋部便要撑不住了!”任得敬却再次央求道。
完颜谋衍察觉赏者埋部确实有摇摇欲坠的迹象,终究还是让东嵬岗下的八千金国拐子马分出大部去往了齐军右翼。
拐子马是金国轻骑,完颜谋衍原本打算将其作为一支奇兵使用,可眼下见西夏军攻击不利,只得先打出了这张牌。
申时一刻,五千金国拐子马自西北方向朝齐国右翼。
一直在外侧警戒的刘叔平部主力并未参与和西夏轻骑的厮杀,是以仍保留着一万四千人的完整建制。
见敌军北来,刘叔平遣其部将杜仲率五千马军拦截。
却不料,刚刚接敌一刻钟,杜仲便被一名金将斩于马下。
将领身死,余部瞬间慌乱,拼命逃回本阵至此时,刘叔平仍有万余将士。
陈初察觉右翼小挫,不由起身用千里镜看了过去。
却万没想到,那刘叔平在仍有再战之力的情况下,忽然带着亲兵往东南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