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庐州北校场。
烈日之下,三千新军随着令旗变换,迅速从行军队列变成了圆形长刀阵。
长刀需双手持握,长柄长刃,经过东京一战后又做出些许改良。
园阵内围,则是三百火铳兵,数息之后,装填完毕。
随着阵中一名小校高喝一声‘放!’
校场内登时响起一阵密集爆豆之声,一片烟雾腾起.
这般操练,摹拟的是行军途中遭遇马军突袭,初看平平无奇,却没少让韩世忠费心。
据他说,半年前还是农家子的新军士卒,刚进军营时连左右都分不清,除了能吃,一无是处。
可现在看来,已将这冷热兵器混编的军阵,操练的有模有样。
便是淮北军中身经百战的彭二哥也夸赞道:韩老五有些真本事,这新军只需见见血,假以时日必是强军,练兵一途,我淮北唯有小辛可与之一比。
今日,陈初带张叔夜、长子、铁胆前来庐州,一来是观摩韩世忠在此编练的三万新军,二来便是领着安丰朝新任枢密副使张叔夜熟悉各地军情。
枢密副使,是陈初的副手,也就意味着陈初不在淮南时若遇紧急军情,张叔夜便成了第一领导。
对于这个安排,莫说安丰朝,便是张叔夜自己都有些惊讶。
去年,他还只是一个小小齐国知县,既未主动向楚王靠拢,也未曾向淮北重臣贿赂财货,这顶大官帽怎就落在了他头上?
张叔夜忠贞却不迂腐,眼瞅大齐在楚王带领之下蒸蒸日上,一雪丁未之耻,一扫二百年来暗弱之风,小有纠结以后便也解开了心结。
既得楚王如此看重,唯有以忠报之。
陈初带他去往淮南各地,也有为张叔夜背书的意思.特别是前几日去往蕲州蒋怀熊大营,一帮淮北出身的骄兵悍将,若无陈初耳提命面,他们可未必尿张叔夜这一壶。
今日就好多了,韩世忠虽同样跋扈,但去年在东京城下,他与张叔夜有并肩作战之谊,怎也会卖这老知县几分面子。
操练结束,韩世忠率张多福上前见礼。
陈初自是不吝夸赞之言,韩世忠闻言,颇为自得道:“王爷若不着急,再给某半年时间,某能将这三万新军练得不输姚将军麾下的近卫一团!”
韩世忠和淮北军将厮混的久了,性子里嚣张的一面不经意间便流露了出来。
近卫一团是淮北之花,敢以步军在东京城下硬抗铁浮图的存在!
你拿新军来比,是不是有点小看人了?
长子果然露出了不快神色.但他嘴笨,再者去年与韩世忠并肩厮杀过,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长子不由有点想念二郎前几日去蕲州,二郎从初哥儿亲兵转去了老丈人蒋怀熊麾下历练,是以,初哥儿身边少了一个最能叭叭的人。
这边,陈初一句带走了所有将领的注意力,“半年时间,是给不了你了。最迟,秋九月咱们便有行动,届时新军只要能胜任守城之责,腾出咱们的机动兵力便好。”
众人当然能听明白‘有行动’的意思.安丰朝虽与临安朝达成了和议,但齐周之间的和议至今悬而未决,卡在了赔款和通商口岸这两项上。
当初,淮北军势如破竹拿下淮南后,暂时中止了进攻势头,正是因为兵力不足。
为了让韩世忠专心练兵,镇守扬州的任务都交给了焦屠。
一听三个月后便会行动,众将领不由跃跃欲试,就连那张多福也腆着笑脸凑到了跟前,“王爷,我军虽在大仪犯下错误,但该斩的斩了,该罚的罚了,近来操练,我们可没偷过懒!王爷若不信,可问韩将军”
这倒不假,大仪治军后,旧淮南军杀了近二百人。
事后,韩世忠又从军中裁汰了部分老弱、兵油子,成军七千。又从淮南招募青壮两万多人,才凑够了这三万新军。
陈初闻言,看向了张多福.半年不见,原本白胖的张多福瘦了些,皮肤也明显黑了,大肚腩小了一圈。
陈初不由笑道:“张将军尽心操练,本王是看得见的。不过,张将军身上少说掉了得有二十斤肉,本王可赔不起啊.”
耳听晋王和自己说笑,张多福只觉骨头都轻了几两,连忙接道:“咦!说起此事,末将还需谢过王爷和韩将军哩,这人一瘦啊,腰力便好了,往年贱内常骂我病羊,弄个三两下就没了气力,但如今.”
张多福竖起两臂,展示了一下肱二头肌,自满道:“但如今,贱内喊我虎大人,回回叫唤受不了!”
“哈哈哈”
“虎大人?哈哈哈哈.”
厮杀军汉,能说出个甚好话,不过,这种荤话也是一种拉近彼此关系的小手段。
陈初自不会大煞风景的斥责张多福,跟着一众将领笑的前仰后合。
铁胆经过玉侬、阿瑜、蔡婳等老师的填鸭式培训,隐约听懂了点什么,却只装作听不懂,撇脸看向了远处。
但微红脸蛋却暴露了铁胆也已进化成了一位秒懂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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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人说笑着离了校场,韩世忠却稍显羞赧道:“王爷,下月十八,属下成婚.某家只有一位老娘,红玉那边更无亲故,王爷届时若有空,能不能赏脸前来观礼.”
“哦?好!届时本王携王妃一起来!”
陈初话音一落,周边顿时响起几声善意怪叫,那活宝张多福也接腔道:“韩将军有些手段啊!那梁姑娘好歹也是小秦淮河上的名花,没想到韩将军这么快就将人拿下了,哈哈哈,料定韩将军也是位虎大人”
周边顿时又是一阵哄笑,却不料,方才还笑嘻嘻的韩世忠说变脸就变脸,转头朝张多福骂道:“滚你娘的,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
张多福笑容僵在脸上,好一阵尴尬。
热闹气氛瞬间跌至冰点。
陈初奇怪的看了韩世忠一眼,随即明悟为了在官职上压制张多福等旧淮南军,韩世忠出征时,陈初已为他请封了从三品的归德大将军。
三品大将军迎娶那梁红玉为正妻,韩世忠兴许不在意,但后者应是压力不小。
想来,韩世忠近来没少听说风言风语,才对张多福当场说出梁红玉是小秦淮河名妓这般敏感。
陈初先抬手拍了拍张多福的肩膀,示意后者别往心里去.和这帮齐国悍将共事的张多福本就小心,今日开怀,一时忘形说错了话,正忐忑委屈。
却因晋王这一拍,感动的差点掉下泪来。
稍稍安抚了张多福,陈初这才转向韩世忠道:“韩五哥,张将军一句无心之言,莫往心里去。嫂夫人的心结,我清楚,放心吧,你们成婚前,我设法让朝廷赐嫂夫人一个出身.”
朝廷赐出身,说的就是请封诰命了!
说陈初公器私用也好,说他笼络人心也罢。
但这句话一出,韩世忠却是眼圈一红,朝陈初抱拳一礼,说不出话来。
这份感激不对大齐,也不对安丰朝,只对咱初哥儿谁叫他这么体贴哩!
至六月中旬,安丰朝廷各项人事任免已基本完成。
武事方面,蒋怀熊坐镇淮南西南的蕲州,向当初进攻淮北,后撤至荆湖路的王庶、吴贡部施压。死死牵制了后者的八万大军。
焦屠坐镇扬州,同样牵制了对岸大量临安朝军队。
韩世忠于庐州编练的新军已初具规模。
史大郎于舒州菜湖训练的天雷水军,同样具备初步战斗力,随时可从菜湖进入长江水道顺江而下,与扬州城外的江树全水军一团汇合。
政事方面,张叔夜领枢密副使,统领淮南诸军事。
陈景安任门下平章事,掌管全局。
毫无根基的降臣阮显芳任吏部天官,定官员升迁。
韩昉、陆延重各任台谏主官。
就连在陈伯康劝说下归正安丰朝的寿春知县陶春来、扬州知府薛徽言也分别高升为礼部侍郎和三司使
特别是薛徽言这三司使掌管税赋盐铁,又名财相,一跃成为了淮南旧臣中官阶最高之人。
为防唐朝那般相权过大,威胁君权,大周立国后采用了二府三司制,二府为负责行政的中书门下省,又名东府;军事则归枢密院所掌,又名西府。
此为二府,三司则掌度止、盐铁。
将行政、军权、财权三分,各对皇权负责。
如今天下未定,陈初暂时无心对政体大改,安丰朝依旧沿用旧制。
但,对于薛徽言财相的任命,各方反应不同。
淮南官员弹冠相庆,可淮北官员便是陈景安也表示不理解,陈初却安抚道:“如今淮南财政,皆由军方所控,薛徽言若有二心,手中也无钱粮.”
话是这样说的,但陈初内心真正担心的却是.整个朝堂只有一种声音。
任命淮南旧臣为财相,既是拉拢南朝人心之举,薛徽言亦是鲶鱼效应中的那条鲶鱼。
十三日午后,陈初中止了淮南巡视,提前返回安丰。
因为安丰那边来了信.两位丈母和两位丈哥同时到了藻园。
陈初见信,不由失笑.我这两位丈人,都挺想进步啊.
早在六月十一,蔡、陈两家人便已抵达了安丰。
因登船时两家人便已经见过了面,再互相遮掩已无必要。
不过,到达安丰后,蔡母王氏直接去了城外藻园,原本打算去城内陈景安府上暂住的陈母谭氏见蔡家人如此当仁不让,便也不顾尴尬去了藻园。
只有四进的藻园自不比蔡州王府,也不知猫儿是怎想的,热情迎接后,将两家都安排在了第三进。
这下整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好不尴尬。
午后申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
藻园三进东跨院正堂,冰鉴内冒着丝丝冷烟,蔡婳将怀里刚刚睡熟的瀛儿递给了奶妈,让其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屋内只剩了蔡婳一家和茹儿,蔡坤才斟酌着开了口,“婳儿,应已知晓范相西行一事了吧?”
“嗯。”
蔡婳点点头.她何等聪慧,从今日蔡、陈两家同时登门‘探望女儿’便猜了七七八八。
一旁的尤氏似乎是嫌丈夫没有直入正题,干脆自己开口道:“婳儿!咱爹爹多年来劳苦功高,你又为王爷打理钱袋子,多年辛劳,这宰相一职,不管怎论,都该属爹爹了!此事你可要上心呀,切莫使旁人摘了桃子!”
尤氏其人本心不坏,当年桐山被郑乙所攻,也敢于同婆家同进共退。
她最大的毛病,便是阶级观念太重.当年因夫妹争男人争不过一位农女,没少阴阳怪气猫儿;也因陈初吏人出身,还小看过他。
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如今,正是因为蔡婳这层关系,她的伯父在寿州任了知府。
更因公公吏部天官的身份,每回回娘家,都是全家出迎,已成为家中长辈教导晚辈女子的标杆!
也正因此,她对‘宰相’这名分看的一点不比夫君轻试想,宰相儿媳,自己的儿子是宰相之孙!
多风光啊!
可她这番稍显焦急的表述,却没换来蔡婳的回应后者依旧不紧不慢的摇着团扇,狐媚脸蛋上多了些雍容贵气,却更加难以辨别她此时的真切心情。
见尤氏还要再说,蔡母王氏忽地轻咳一声,这才徐徐抬起眼皮,看向了女儿,柔声道:“婳儿,为娘此来,并非逼迫婳儿为你爹爹谋官九年前,你爹爹还是桐山一吏,如今能得女婿眷顾,任了那一部尚书,你父和为娘早已心满意足,便是到了泉下,为娘见了蔡家先祖也有脸面。但是.”
王氏话锋一转,“但是,咱蔡家不争不抢,女婿给了,你爹爹便要,女婿不给,你爹爹也不作他想前几日,为娘尚在蔡州时,听说陈家母子要来安丰探亲,为娘便坐不住了。你爹爹能输,却不能输给女子的枕边风,不然,为娘替你爹爹不值。你莫怪你二嫂说话直,此行是为娘的主意,婳儿要怪,便怪为娘给你添了烦心事”
王氏讲完,一直表情淡淡的蔡婳,眉梢渐渐挑起.
知女莫过母,王氏不去讲你爹爹多辛苦,也不讲爹爹若任了宰相,蔡家儿女未来会沾多大的光。
却只说,你父不能输给女子的枕边风。
这句话更深的潜台词,不就是说蔡婳不能输给阿瑜么.
一句话,挑起了蔡婳好斗的性子!
确实,若陈家不来掺和,蔡婳也不打算插手此事,但你家若走歪门邪道,那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当真以为我蔡家无女乎?
“娘,你暂且在此安稳住下吧,该是爹爹的,一定跑不了。”
蔡婳虽未给出明确承诺,但王氏却也听懂了.楚王意属谁来做这大齐执宰先不说,总之,若是他本就想要蔡源来做的话,蔡婳敢保证阿瑜坏不了事。
王氏自是知道自己女儿是个不缺手段、关键时刻也能下的去狠手的性子,闻言甚至担忧的提醒了一句,“婳儿,终归是家中姐妹,莫要太过分,以免王爷恶了你.”
“娘,您放心吧,我又不会作甚一国执宰,并非儿戏,我料定王爷心中已有定计,外人只见王爷看重家人,就觉得吹枕边风有用,那便太小看我蔡婳看上的男人了,嘻嘻。”
在场几人,只有蔡坤深表认同的点了点头。
尤氏将信将疑,不由道:“婳儿,你不找王妃探探口风么?若有王妃替爹爹说话,此事必成。”
见二嫂不信自己的话,蔡婳不悦道:“我家这姐姐,为了贤惠之名,从不置喙政事,以免落人‘干政’话柄,咱们就老老实实在这等着吧.”
“等谁?”
尤氏迷茫道。
“等等家中其他姐妹呀,今日母亲来了,我倒要看看她俩先来拜访谁.”
王氏和谭氏都是长辈,今日同至藻园。
按说,玉侬和嘉柔理应来见上一见方合礼数。
却又因两家同住第三进,先来拜访谁,在这个敏感时期,便有了特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