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清冷平静, 带着一丝急促。
“我在家。”赵青潼回答道。
钟白微微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来,他还以为赵青潼在外面受了欺负。
“怎么回事?”
他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画笔,地板沾上了暗红色的颜料, 清理起来又麻烦不少。
“和我爸爸吵架了。”赵青潼想了想, 只能挑最关键的说。毕竟她和父亲的关系很复杂, 不是短短几句话就能够概括的。
“原来是和父亲吵架了, 怪不得还哭了。”钟白心想, 见过她在教管所和教官互呛的嚣张样子,这样的柔软脆弱还是第一次。
或许是今天的钟白极有耐心,语气中的温柔把赵青潼的委屈都勾了出来, 她想要的更多。
“你可以过来吗?”
赵青潼攥紧了手机,关节处因为用力显得苍白, 试探着问道。
刚出口却又满心懊恼, 两人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 她这样做会不会引起钟白的反感?
赵青潼暗暗鄙视这样一个优柔寡断、小心翼翼的自己。从小到大,她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 想说什么就说的直率个性,这样的纠结与不安,是她平常经常嘲笑谈菲林的话。可是现在,遇到喜欢的人,竟也会害怕他的讨厌, 因为不想得到他冷淡的态度而原地打转。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 又似乎只有一秒, 赵青潼大脑空白, 听到电话那端的钟白言简意赅。
“地址给我。”
赵青潼眼里的晶亮一下子迸发出来, “我等你!”
钟白利落的从衣柜里拿出外套,看了看还未画完的画, 眼底闪过黯然,赵青潼家离他家很远,往返就要花上两三个小时,这画怕是不能按时交到严伊老师手里了。
这次的美术比赛很重要,况且机会难得,他不想放弃,但是听到赵青潼带着哭腔的声音,脑海里便出现她满脸无助的模样,他的心就软的一塌糊涂。
他拿起手机,【老师,抱歉,明天我不能按时交稿了。】他在发件箱里编辑了这样的内容,还未发送,就听得家里的敲门声响起,随后传来母亲和一个男声的争吵。
钟白立刻拉开房门,两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男人正站在门口,母亲见他出来,慌张的把两人向外推。
“推什么推?”其中一个男子动作粗鲁的甩开钟白母亲的手,她被狠狠掷到一旁,在跌倒前钟白手疾眼快的揽住母亲。
“呦,这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另一个男子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着钟白。
“你们是谁?”他稳住妈妈的身形,把她送到自己背后。
“大人的事情你别管。”钟白妈妈拔高声音,她拉着钟白的胳膊,示意着他赶快回房间,又对着门口的两个男子祈求道:“他就是个孩子,两位大哥我们外面说。”
那两个男子发出嘲弄的笑声,并不为止所动,“你叫钟白是吧?忘了我们了,小时候我们可是你家的常客。”
钟白错愕的看着母亲,他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闭上眼,小时候的黑暗梦魇接二连三的涌来。
身边的母亲发出哀恸的抽泣。
======
第一次噩梦,是在他刚上小学的时候。
放学后钟白照常按时回家,告别了同路的小伙伴,欣喜的一路小跑朝向家的方向,因为今天是周五,周五妈妈都会做他最爱的糖醋小排。
他雀跃的一步两个台阶上了楼,发现家里的大门没锁,歪歪斜斜的敞开着,钟白放慢脚步,小心谨慎的把头探进去,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
地上父亲的画被摔得七零八碎,空白的画纸堆落一地,家里的家具几乎都变了位置,前天和妈妈逛街买的陶瓷花瓶变成了一地碎片。
最让钟白感到害怕的是,他爸爸正跪在地上,在对面前的两个陌生人不停告饶,而母亲则瘫在一旁,双手捂着脸,因为悲伤的哭泣让她的纤弱的后背不住的上下抖动。
“妈妈。”年幼的钟白从未见过这样血腥暴力的场面,在害怕的时候下意识的便是找妈妈,他怯懦的叫了一声。
那两个陌生人转过头恶狠狠的看着他,钟白的眼泪一点点在眼眶里汇聚。
“阿白,过来。”母亲害怕他们对自己的儿子做些什么,她一边叫钟白的名字,一边哭着爬过去想抱住他,不过还是慢了一步。
瘦小的钟白被他们抓在手里,狠狠的抵住脖子,“钟言,再给你最后一个礼拜,把该还的钱都还了,要不然,你知道后果。”
钟白那时还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坏人恐吓的时候在哭,看到自己父亲被逼的不停磕头的时候在哭,被妈妈一把揽在怀里的时候还在哭。
当那两个人如飓风过境般打破了他们家的和睦温馨,随后而来的就是父母激烈的争吵。
钟白的父亲钟言和母亲白雪是在大学的时候相识相恋的,钟言是油画系的大才子,母亲是音乐系的系花,毕业后一年便结了婚,然后有了钟白。
钟言是自由画家,平常靠卖画为生,而母亲被分配到一家小学做音乐老师。画画这个行业,想做出头来实在太难,而且作画卖画这个过程,本就是耗费精力又耗费时间的事,所以钟言经常几个月都没有收入,好在白雪的工作是固定的,能勉强撑起这个家。
虽然生活条件不是很好,但是感情并不能用金钱来衡量,钟言和白雪的感情一直很好,两人在精神世界的交流满足而充实,而钟白聪明懂事,是个另外人艳羡的三口之家。
但是随着时间的变化,钟言的心态也慢慢改变。
在事业上始终郁郁不得志,也未能扛起养活这个家的重任,白雪的父母看着这样的一个女婿只觉得失望,对钟言的态度也越发严苛。
他便在心思不稳定下,听了朋友的蛊惑。朋友让他自费举办一场自己的画展,然后帮他牵线搭桥,请些业内的出名人士来,这样钟言的才华就不会再被埋没,画的画也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钟言满心欢喜的把这个情况同白雪讲了,没想到却遭到了白雪的反对。家里的积蓄实在不多,而且钟白刚刚开始上学,需要用钱的地方更大了,他们承担不起自费办一场画展的价格。
迫于生活的压力,钟言低头了,但是心里总是有根刺梗着,便开始借酒消愁。一次酒醉后,那朋友告诉他可以高利贷来换钱,并承诺钟言开了画展后他的画价格一定会水涨船高,到时候还贷什么的,根本不是问题。
钟言头脑一热,便答应了。
却没想到,那朋友却拿了钱走人,贷款合同上只留下钟言一个人的名字。
白雪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失去了心神,钟言要偿还的数目是他们家完全无法承担的,她只能瘫坐在沙发上不住的流眼泪。
钟言也懊悔无比,他坐在地上,紧紧握着这个陪伴了白雪的手,无助的看向这个陪伴了他半生的女人。
钟白那时候还没有钱的概念,他跑到自己房间,从猫猫存钱罐里拿出自己所有的压岁钱,递到母亲身边,:“妈妈我只有这些,但是阿白长大了,一定会赚很多很多钱的。”
母亲的眼泪便留的更凶了。
后来的后来,这样的噩梦便接二连三的上演,那两个男人会时常来家里大闹一番,有时还会堵在小区的门口,钟白每次回家便变得提心吊胆,发现类似他们的身影便会快快跑开,躲在小区阴森的地下车库角落里瑟瑟发抖。
父亲从脸上挂彩逐渐变成了胳膊绑上绷带,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外婆外公拿出了准备养老的积蓄,替他们还了一些钱,母亲咬着牙卖掉了家里唯一的房子,终究是度过了这次危机。
因此,钟言把所有的画和画具一起扔掉,放弃了画画,做起了靠体力赚钱的工作,先是司机,后来似乎又在工地做些杂工,接触的人更杂了,也每日变得消沉,不在是那个曾经翩翩的美术才子,而是一个邋遢油腻的中年男子。
恶习也就是这样染上的,从抽烟喝酒变成赌博。
母亲本以为最难捱的日子已经过去,却没想到真正的黑暗才刚刚来临。
赌博输了,钟言就会再做起借高利贷的勾当,赢了还钱,输了再从别家借来填补窟窿。可是这窟窿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追债的人跑到工地去,追逐间钟言失足摔落未加护栏的施工楼,以凄惨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白雪似乎苍老了十岁,用最后的积蓄和工地微薄的赔偿金把钟言欠的钱还上,然后带着钟白离开了那个地方。
经年的折磨,让白雪对钟言已经逐渐失去了希望,他的葬礼上,她平静的操办一切,而对于钟白而言,童年时期温柔强大的父亲和后来一蹶不振对他动辄打骂的父亲似乎判若两人,况且母亲所经受的一切苦难,钟白都看在眼里,所以对于钟言,他的感情复杂,恨比爱多。
两人来到A市租了房子,母亲失去了小学老师这样稳定的职业,只能在一家托管所里教教孩子,工资虽然微薄,但是心却是踏实的。
======
“你们想要什么?”钟白向前迈了一步,把母亲护在自己的肩膀后,他赤着眼,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闹的小孩,保护母亲,是他永远不会背弃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