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和子羽两个人在附近游荡了十多天。
野生的荆棘丛刺破了他们的衣裳,粗砺的岩石磨破了他们的手脚。坚持到第七天时,子羽的草鞋已经烂得不能再穿,他抖动着干裂的嘴唇,还未及开口,南离却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新的一双草鞋,头也不回地叫他换上。面对着南离疯魔一般的眼神,子羽想要退缩的话再也无从说出口。
十多天过去了,两人一共射死苍隼一只,红狐两只,若是放在平日里,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功绩,然而在这种要紧关头,却显得渺小得不能再提。
“这山中少说也有几百只红狐。”南离目光狂热难掩焦灼,“要如何才能尽数猎完?银狼是狼群之首,狼向来不是孤身活动,又要如何才能想办法射死它?”
到了最后,他们甚至动用了放火烧山的法子。眼见浓重的烟雾滚滚而至,静谧的树林之中霎那间百兽狂奔,他们挥舞着火把,尾随百兽其后,手中的箭矢激射而出。天干物燥,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才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浇灭。漫山遍野横七竖八躺着许多野兽的尸体。
然而——
“承让了。”稷下川九祭司之一、薇别的丈夫林泽大声说道。他们在山下惟一的逃生出口之处布下了许多陷阱,猎得好多只平日里极难捕捉到的猛兽。
南离一眼就看到,一只花色斑点的豹子,被小心地安置在一辆囚车上,愤怒地扒着四周的栅栏,发出受伤一般的哀嚎。
“你何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南离?难道那个女人死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吗?我只不过是在奉祭宫之命办事罢了。这也是为你好。几位祭司包括九寨首领,都纷纷出人出力,难道你要逐一问罪不成?”林泽说道,“不过还是多谢你,这只花豹极通人性,若不是你放火烧山,我轻易还引不出它。”
南离双拳紧握,眼睛里隐隐看得见红色。这么说,这般做反而是害了阿桑了?
“本来我们还想着傻傻地进山狩猎的。你知道的,冬日放火烧山可是不小的罪名,我们便是想到,也不敢轻易出手。还好姜姬在旁边劝我们,说定然会有人帮我们烧山,主动揽了这个罪名过去的。只是我却想不到,那个人居然是你。”林泽的妻子薇别甚是欣赏南离,林泽为此早就憋着一股气了,只因南离是小辈,不好随便冲他发火。如今却能奚落他一番,心中别提有多舒爽了。
“姜姬?”南离下意识地重复道。
“是。这次的昊天九问,姜姬出力不小,她带领着姜姓四寨捉得白虎、棕熊、黑蜘蛛三种动物。想来待我们这只花豹送到,就诸事齐备了。”林泽心头颇为畅快地说道,率领着手下扬长离去了。
南离不由得举起手中的长弓,一摸箭囊,才发现箭已经射光了,再去看子羽,见他背后的箭囊也已经空空如也,却正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在放火烧山中被烤熟了的野兔子肉。南离一时之间突然没了招呼子羽的兴致,将箭囊掷在地上,摇摇摆摆地向着仍旧弥漫着青色浓烟的山中走去。
子羽忙扔下啃到一半的兔腿,拔腿追上南离,问他道:“你疯了?赤手空拳的,去深山中作甚?”
见南离不答,却跺脚说道:“你若再不回寨子,只怕连阿桑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方才我跟林泽的手下聊了几句,才知道他们已经在寨子外头搭好了祭台,想来审讯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
深秋初冬本来是稷下川的农闲时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每家每户大都储好了过冬的吃食和柴火,每日里缩在家中足不出户,寨子外头更应该是不见人烟。
然而这些日里却有些反常。方圆几十里的几千民众都忙碌起来,每日里忙于挖地基,修栅栏,将寨子四周得防护密密实实,又开始在栅栏外头的空地上挖出一道道壕沟,制作了上百个陷阱。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姜寨北边原先是一片农田的沃野之中,层层叠叠搭起了高高的台子,那台子两面悬壁笔直,另外的两面则和地面相连,其中一面以石阶铺就道路,另一面却是斜斜的土坡。乍一望过去,竟有几分像是稷下川祭宫祭坛的形容。
“这是在做什么啊?”常有不明底细的好事者发问。
而每到此时,被祭宫分派的繁重劳作折磨得颇有怨言的知情人便会开始加油添醋地叙说:
“祭宫要弄什么昊天九问了!据说这次请来的是几只十分凶猛的禽兽,因怕审讯过程中禽兽暴起伤人,祸及无辜,姜姬大人才出了主意说要在寨子外头加强防护,据说到时候还要布置了弓箭手守卫在周围呢,不然不说狼熊虎豹这些猛兽,单说那天上飞的苍隼和金雕,就足够咱们死上好几回的了!”
“什么叫做昊天九问?”
“什么,你连这都不懂?昊天九问可是祭宫流传下来的至高审判之法,神圣之至,据说是昊天神的旨意。祭宫请出九种动物来和受审判人共处,若是受审判人无罪,昊天自然会庇护于他,若是受审判人有罪,便会惨遭兽吻,轻则血肉模糊,重则尸骨无存。我跟你说,这审判之法轻易不出,一旦动用之时,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既然如此,为何昊天九问不在祭宫之中进行,偏偏要到这荒郊野外里搭个临时的台子呢?”
“笨蛋!当然是大祭司担心九种禽兽野性难驯,会毁了祭宫这神圣之地。”
“不对啊,既然是昊天神的旨意,祭宫是何等所在,昊天神又怎会不予庇护呢?”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那么多干嘛!”闲聊至此,知情人也不由得恼羞成怒。
其实这些民众并不能算笨,只是对于祭宫和昊天神长久以来的信任和依赖,暂时掩盖住了人类有生俱来的独立思考能力。然而在潜意识里,他们其实已经开始隐隐的不安:倘若大祭司是害怕九种动物暴起伤人,而拒绝在祭宫祭坛上主持昊天九问的话,那么她把普通民众的性命当作什么?如果说在昊天九问之中,昊天神并不会对供奉她的祭宫温情庇护的话,那么昊天神的无边法力何在,祭宫又到底算什么?
自然,稷下川数万民众,关心的问题远不止这一个。
事实上,在这十数日的时间中,另一个令人震惊的传言流传得更快。
“知道昊天九问的受审讯者是谁吗?她就是阿桑。”
“阿桑?那个傻子阿桑?可是为什么?一个傻子而已,平日里我们看不惯,欺负欺负她也就是了。为何大祭司会留意到她?”
“难道你还不知道?听说她跟南离君好上了,两个人经常一起过夜。想是大祭司觉得傻子配不上南离君吧。故而才用昊天九问的办法请示昊天的旨意,看看她究竟算不算南离君命中注定的女人。”
“这么说,前些日子的那个传闻是真的了?老天!南离君和傻子阿桑!从前别人告诉我的时候,我还当他们是说笑,胡乱编排污蔑南离君呢!”
“可不是。我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不过你知道的,我姐姐的男人是祭宫的卫兵,据他们那边传过来消息说,事情千真万确的,那个阿桑一直在石牢里关着。南离君跪在祭宫前头苦苦哀求,很多人都看见了呢。”
“这件事我也知道。我舅舅的妻主的姨姨是神仆,她说那一夜九大祭司都出动了,争吵了大半夜,才定下了这昊天九问的事情。”
“老天!就为了一个傻子阿桑!让我们大冬天的也不得安生。辛苦了这么许久,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我还记得她脾气很好,别人欺负她时,她只会傻乎乎地笑。想不到如今这么厉害了!”
“据说,她的傻病被南离君治好了。说起来,她确实颇有姿色,说不定因此就被南离君看上了。”
“胡说八道!我绝对不相信南离君是只注重女人外表的男人!”
“嘘,说不定人家有内在呢。你好好想想看,她可是跟十三郎一起长大的,十三郎那般器大活好,难道她连一招半式也没有吗?”
“那是南离君还没遇到我!”又有声音说道,“如果他遇到我的话,保准让他□□,欲罢不能!”
这位姑娘言语颇为麻利泼辣,但是却遭到她同伴一致的嘘声。
“也就是说,整个稷下川大动干戈,男人们跑去漫山遍野捉那些凶猛的飞禽走兽,女人们在此挖壕沟,修栅栏,每日里灰头土脸,就是为了给南离君择定真命天女吗?”
……
十月十八。命定之日。宜祭祀、修饰垣墙,忌开光、修造、动土。
一早起来之时冷飕飕的,从稷下川向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望过去,灰蒙蒙的天空如同一个罩子般笼盖着大地,云层压得极低,一如若苍抑郁的心情。
北风呼啸而过,若苍身披斗篷,站在祭宫的四轮大车之上,一路缓缓向前移动,他耳边却仍旧回响着姜妧命令他主持昊天九问大典时候说的话:“昊天九问虽由九祭司主持,但是更多的是在选择和捕捉动物这面。当日的审讯大典,却一向是由少祭司负责的。我……身体略有些不适,就不登祭坛了,到时候在旁边远远望着就好。”
若苍何等心思聪慧之人,岂不明白她是顾忌自身安危,不愿身陷险境。
其实姜妧所说的话,本来也是若苍想做的事情,他是真的心甘情愿去做,然而这般由姜妧肆无忌惮、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他心中还是莫名的难过。
各位被派出去捕猎的祭司和村寨首领们都已经到了,九座大小不一的牢笼里,是九种性情各异的凶猛动物。
而祭坛之下的空地上,除了几百名弓箭手严阵以待之外,挤满了伸长了脖子想看热闹的稷下川民众。到底是十几年一回的昊天九问,不少人想着要见识一番,打算将来在自己的儿女孙辈面前炫耀显摆一番。
若苍拖着沉重华丽的衣饰,孤身一人,缓缓沿着台阶登上高高的祭坛。他并没有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子弟,因为他心中很清楚,自祭宫那夜之后,他便再也无颜面对他。
“老师!若苍老师!少祭司大人!”正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南离从远处急急而来。
若苍停步回望,见涌动的人群如波浪般向两旁闪开,南离走在中间的空道,身背长琴,一袭白衣,明净俊秀宛如旧时。若苍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请少祭司大人允许南离于祭坛之上旁观。”南离躬身行礼,恳求道。
若苍毫不犹豫地摇头:“抱歉,我做不到。祭坛之上,实在太过危险。即便是我,稍后也是会退下来的。”
“那么,就请允南离在对面斜坡之上,静候老师平安归来。”南离毫不迟疑地说道,不等若苍回答,已经转到祭坛高台另一侧的斜坡之上,在那里坐定,摆开长琴。
高台之下,几名青年男女奋力地推着几辆车子,往斜坡上头而来。阿桑衣衫单薄,孤单无助地站在第一辆车子之上。在她的身后,一字排开的是这些日子里祭宫穷稷下川之力,搜集到的九种凶猛动物。此时囚禁这些动物的囚车之上,都用黑布遮掩,然而那低沉威严的虎啸熊咆之声,还是令这几名青年男女遍体生寒。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囚车缓缓上行,在和南离擦身而过的时候,阿桑尚有心情欢快地冲着他挥动手臂。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南离声音哽咽着说道。
若苍不动声色,向空中伸开手掌。有一片极轻柔、极细小的白色晶莹落在他手掌上,在那一瞬间有些许凉意传来,继而化成清澈的水珠,拍拍手就踪影全无了。
冗长繁复的祭文从若苍口中铺天盖地般地倾泄而出,最后他宣布审讯开始,指挥着那几名青年男女缓缓后退,退到一道栅栏后头,再用长长的竹竿挑动着,挑开蒙在囚车上的黑布,打开囚车的门。
背青黑色、尾尖白色的大隼率先尖啸而出,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周,眼神锐利而不怀好意地瞪着半空中张开的大网,然后,它一振双翅,向着阿桑飞了过去。
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下。
而土坡之上,南离凝神悬腕,轻轻一拨,长琴缓缓地吟唱出第一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