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倘若仔细回味的话, 那个时候南离应该能够料到燕明君即将逃逸的。但是那个时候他被阿桑缠住了,正是焦头烂额,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才能成功说服姜姬大人, 求她和阿桑一起去看燕明君。
姜姬身边除了荷露之外的所有人, 阿桑、南离、季秀、青叶、甚至子羽都挖空心思地想主意, 终于在几天之后成功打动了姜姬。看着阿桑郁郁寡欢的脸上重新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南离突然间就觉得, 他这些日子的辛苦都值了。
于是阿桑挽着姜姬的手,欢欢喜喜地从青布围就的车子里跳下来,一行人一起踩着石子过了那条小溪。但是迎面而来的景象却令他们每个人都呆若木鸡。只见两棵大树不知道何故拦腰而断, 刚好砸到那间茅草屋上,将茅草屋彻底压扁了。
阿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尖叫一声, 回身一把抱住季秀就开始嚎啕大哭。季秀也是下意识地抱住她, 柔声安慰, 动作娴熟无比,姿势也是暧昧无比, 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子羽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禁不住揉了揉眼睛,望望姜姬,又看看南离,见姜姬面色阴沉, 直直盯住那倒塌了的茅草屋看, 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南离已是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向着阿桑言道:“阿桑, 我方才察看过了,那两棵大树上有斧凿的痕迹, 想是有人故意使坏。却不知道你父亲是否被压在了草屋之中……”
他这么一发话,又是和阿桑父亲的性命息息相关,阿桑不由自主地就从季秀怀里挣脱出来,转身一把抓住他的手:“南离,救救我父亲,救救我父亲!”
南离顺势将阿桑带得离季秀更远些,有些为难地说道:“这两棵大树足足有两人合抱粗细,须得多唤人手,移开了去才好。此地正是姜姬大人所辖,便请姜姬大人做主……”
“想都不要想!”姜姬阴沉着脸大声说道,声音之高亢激烈令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姬燕明只怕已经逃走了,故意摆出这个阵势来,是在看我们笑话呢!我又怎么会借人手给你?”
南离闻言便不敢再勉强,叹了口气,温言安慰阿桑道:“如此只能我们自己动手了。虽是慢些,但……”
“不行,慢不得!”阿桑摇头。
南离劝慰道:“你容我去寻些人来。我应承你,最迟后日,不,明日,便把这两棵大树移开。你父亲福大命大,坚持两日不成问题。”
“不行!”阿桑泪眼盈盈望着南离,焦急万分,“只怕今天夜里山洪就要来了。若是从这一带经过……”
“一派胡言!此时怎会有山洪?”姜姬怒道。
阿桑转头看了姜姬一眼,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道:“去年冬日雪下得极大,大雪封山了好几个月,今年天气又来得比往年更热些,山中积雪融化得快,水势汹涌非比寻常,树木野草又因曾放火烧山的缘故,不如往年茂盛,流水便将山间的泥土岩石一起冲了下来。你们看一看就知道,小溪里的水是不是比往日浑浊许多?”
她难得说话如此流利且有条理,引得南离、青叶等人好一阵诧异。
姜姬面色铁青,往那小溪处只看了一眼,声音便低了下来:“纵使如此,你又如何能够断定,一定会有山洪,而且就在今夜?”
“是很有可能,只是我不晓得会从哪边经过。山中的野兽已经开始暴动逃窜了,你们感觉不到吗?”阿桑说道。
姜姬愣了一愣。大山延绵数十里,山中野兽纵使暴动逃窜,也未必会闯到稷下川来,她又怎么能感觉得到。不过,她已从季秀处打听清楚,姬燕明在失去一条腿之后心灰意冷,曾将阿桑扔到深山老林之中,由一只母豹子哺乳养大,只怕对于山中的事情,阿桑比稷下川任何人都要有发言权。
“她说的是真的!”季秀在这时开口说道,“十几年来数次山洪,都是阿桑提早告诉我们的!”
“对的!”青叶也忍不住说道,“几年前,我去大山里头玩,她还阻止我,说山洪就要来了,太过危险。我没信,结果差点死在里面。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南离也在场,南离,你说是不是?”
但是已经不需要南离开口说什么了,姜姬心中已经相信。只是,相信却不代表着她会提供援助。她突然间提高了声音说道:“既然如此,我更不能借人手给你们了。山洪即将来临,我身为姜姓四寨首领,必须组织民众做好防备工作才行。莫说是姜姓四寨,便是整个稷下川,此时也抽调不出多少人手来跟这两棵大树较劲。我早说过,姬燕明定然是逃走了,为何你们不肯信我?”
其实并不是南离不肯信。南离内心深处巴不得燕明君就此一了百了,方是稷下川之福。但是望着阿桑殷切期盼的眼神,南离想要放弃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你别哭了,大家一起来,也算我一个!”子羽见阿桑竟有预知山洪的能力,不由得大为钦佩,于是更加见不得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大声说道,“我再去多寻些人来帮忙,我就不信,凭我们稷下川四君的能耐,会对这两棵大树束手无策!”
南离想不到子羽竟会对阿桑的事情这么积极,当下心中也是一宽。“子羽,”他想了想吩咐道,“姜姬大人既然发了话,只怕此时寻不到多少人帮忙。不过,若是将莫问君请来……”
“对啊!”子羽也是眼前一亮,“我为什么没有想到?我这就去!”
稷下川四君当中,若论声望最高、拥护者最多、实力最强的,非南离莫属。然而单论心灵手巧而言,南离自知他拍马也赶不上莫问君。莫问比南离和子羽等人年长了七八岁,平生最是爱好摆弄器械,做木工活,甚至还因为过分沉溺于这些东西,被妻主斥为不务正业,导致婚姻失败。稷下川民众凡在这方面遇到麻烦,莫问便会欣然出马,手到功成。
子羽一向是个急性子,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就拽着一只莫问君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此时南离已经凭个人名望召集到了十几个人,大家一起望着那两棵大树大眼望小眼,一筹莫展。
莫问来了之后,围着那被大树压塌了的茅草屋走了一周,有些无语地对南离说道:“南离君,你怎么总喜欢给我找麻烦?上次老师整整埋怨了我一个月,这次又……”
“救不出来吗?”阿桑抽泣着问道。
莫问这才抬头看了阿桑一眼。“我想起来了!我认得你,”莫问一脸激动地说道,“你就是那个总喜欢连累南离君,让他给我们添麻烦的阿桑!不过你在昊天九问中实在是太厉害了,佩服!佩服!”
他因沉溺于手工,难免疏于时事,对于阿桑被姜姬认下、南离欲角逐大祭司之位等事一概不知,对于外界的认知尚停留在昊天九问的时候。
“好了好了!莫问君,救人要紧,还是莫要寒暄了。”南离忙打岔道,“不知道莫问君可否有办法?”
“办法?”论及权威专业领域,莫问不由得两眼放光,“我莫问又怎么会没有办法?都怪子羽催得紧,若我将我的撬棒随身带来,撬动这两棵大树,又有何难?”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子羽匆匆离开,但过不了多久却又转头回来,“你还要什么,一起告诉我,免得一来一回麻烦。”
撬棒是莫问用一种名为铁木的木材制作的一根长棒,质地细密,然而比起那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树来,是那么的不显眼。
“你们放心。”莫问却是胸有成竹,“子羽,你将这块大石头搬到那里去,对,再往前一点,你们几个在后面使劲撬……”
这大概是稷下川有记载中最早的使用杠杆原理的史实。当然,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那就是杠杆原理。一种现象,被人类发现了,哪怕不明白会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但却丝毫不影响他们在归纳总结后,将其应用在更多的领域。“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整个稷下川!”莫问神采奕奕、信心十足地向众人宣布道。
莫问当然不可能撬动稷下川,因为他没有足够长,足够结实的撬棒。但是在他的指挥之下,前前后后又花了一个时辰的工夫,那两棵倒掉的大树迁移成功,众人七手八脚地开始清理茅草屋的废墟,然而清理之后的茅草屋中却空无一人。
“如何?我没说错吧?”姜姬于指挥姜姓四寨防范山洪的间隙过来探查此处动静,满脸嘲讽地说道,“姬燕明这个没有心肝的东西,我就知道,他十几年来一直都是惺惺作态……”她说着说着,突然间身子一软,栽倒在地。
一时之间众人慌乱成一团。在稷下川众人的心目中,姜姬大人的身子简直是铁打的一般,十数年如一日,永远屹立不倒,便是十几年前她自毁一目,也不过修养了数月之后就彪悍如初,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在此刻莫名其妙地晕倒。
身为稷下川最好的医生之一,少祭司若苍的弟子,南离责无旁贷地担当起诊脉的重任。“她……大悲大喜,心绪起伏太大,偏偏又郁积于胸,引而不发……”南离轻声向青叶、季秀说道,“此病绝非一日之故,眼下也只能好生调养了。”季秀小心翼翼地将姜姬抱在怀里,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场变故接着一场变故袭来,全和骨肉至亲有关,阿桑原本就没经过多少事,此时难免有些六神无主。
“南离——”她先是看了季秀一眼,紧接着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南离。
“别怕,有我在。”南离沉声安抚她道。他拉着她的手,走进那片废墟,看到几十个黑色陶罐整整齐齐地堆在一个木箱后头,因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安全地带,罐子竟然完好无损,未因草屋坍塌而被波及。
南离对那些小罐子熟悉无比。那罐子里的液体是淡褐色的,有些酸涩,有些苦,刺鼻而呛人,他却不容别人分享,曾在阿桑父亲面前不止一次地强调,这些东西一定要留给他,只能由他一个人来喝。而这些东西,被少祭司若苍命名为“醋”。
“阿桑,姜姬大人说的没错。”南离柔声说道,“你父亲的确是离开了,他早有预谋。”
阿桑惆怅地靠在南离肩头,南离不动声色地揽住她。他面容沉静,内心却忍不住漾起喜悦:从前阿桑遇到这种变故的时候,只会毫不犹豫地投向季秀的怀抱,全然不顾他站在一旁的心情。如今她终于晓得依靠他了,这何尝不是一种进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