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一个决定足以改变一主

这几个人冲了进来,一齐下跪行礼,“属下给刘大人请安。”

刘独峰脸上浮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道:“你们来得可正是时候。”

只听宾东成气急败坏的说:“谁叫你们来的决回,快回”他刚才已极力拦阻过这九名边防守将郗舜才的近身士卫进来,可是这九人却不肯听他的话,他只恐刘独峰见责。在外县僻镇当个小父母官,边防小将虽然是个肥缺,但对能够在天子面前说得上几句话的朝廷命官,总要矮上一大截。他宁可得罪郗将军,也不敢开罪刘捕神。

那为首的大汉满脸笑容的道:“宾老爷,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宾东成气得鼻子都白了,他身旁两名衙役,已手按刀柄,一口叱道:“大胆”一口喝道:“闭嘴”

宾东成一摆手,制止两名手下有所行动。那两名衙役瞧在职责上头,不得不吃喝几声,充充模样,其实要他们真个出手对付边防将领的亲信,那可真要他们的命他心里总是盘算,自己还要在这地方混下去,好歹都是直接负责治安的地方官,但郗舜才手握兵符,尽量不要扯破了颜脸。当下强忍一口气,道:“洪副统领,你有什么高见”

大汉笑龇了牙,但话锋分毫不让:“高见不敢当宾老爷是知书识礼,我洪放斗大的字都不识得一个,只知道刘捕神是万民景仰的大捕头,这次因公莅临本县荒镇,我们都将军慕名已久,诚心结纳,宾大人这下拒人于千里之外,把刘捕神这么一位名震八表的人物,关门藏了起来,其他钦仪刘捕神的人,岂不是都要求见不得了,你这般做法,岂不是使将军抱憾,错失交臂”

宾东成怒道:“如果我有意把刘捕神的行藏遮瞒,郗将军又怎会知道刘捕神来了你这番忒也无理”

洪放仍然笑道,笑得十分谦卑,“属下不敢无礼。刘捕神这下明明要走,将军早料有这一着,要我们先行一步,保护刘大人,将军随后就到。”

宾东成气得跺足,只道:“刘大人,你看,这我左右做人难哪。”

刘独峰知道宾东成拦不住这九人,才让他们闯了进来,实非他有意设计,便道:“是我叫他不必张扬的。他通知了郗将军,我很不高兴。我这番来,原有重要任务,不打算通知任何人。”

洪放似没想到刘独峰会这样说,怔了一怔,仍满脸笑容地道:“将军是怕这一路上不平静,特别要我们九人来侍奉刘大人的。”

宾东成道:“咄。路上不平静,刘大人天下无敌,谁敢招惹就凭你们,就保护得了刘捕神么”

刘独峰双眉微微一皱:“诸位请回,我承办一些案件,不宜偏劳各位,请转告都将军一声: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便是。”

洪放等人互觑了觑,其中一个瘦子道:“都将军命我们前来,要是我们违命自去,必遭重罚,刘大人可否稍待片刻,俟郗将军亲来拜会再说”

刘独峰心忖:郗舜才这一来,可就更加招摇了,当下便道:“不必了,我们这下正要赶路,马上就走。”

洪放道:“将军想必已启程,刘大人不必久候,只需片刻,将军必可赶到”

刘独峰森然道:“我有公事在身,如有延误,你们负责得起,

那九名汉子一齐变色,都俯首说:“不敢。”

刘独峰知道这一句话已然奏效,心下一阵惭愧:利用职权。权威,的确可以享受很多常人不能有的方便。自己一直力求避免,但有时为情势所逼,一样不能或免。只要有了个开始,滥用特权,就会不知不觉的腐化下去,造成肆施淫威。自己尚且如此,定力不够的人更不堪设想。其实,他在此地并没有什么特殊任务,只是为了躲避敌人追杀,只好这般说,以免这干人老是夹缠不休;但这般说了,自己分明是仗声威唬人,实在问心有愧。

他双手一拱,向九人道:“诸位请了。”阔步踏出;张五、廖六押着戚少商,走出了宾府。

迤逦的泥道,穿过衙弄,不知往何处延伸残垣上有一丛草,在阳光下水葱也似的碧绿,乍看还以为草端上都白了头。

长路漫漫。

他们没有马上离开燕南镇。

这镇上有两家客栈,一大一小。大的较干净,小的很肮脏。规模大的价钱在规模较小的三倍以上。过路的客人,没有钱的,多选小的住。大的客人并不多,可是一旦有人住上,一个的花费便顶得住小店里投宿四人。所以,总计算来,还是大店赚钱,小客栈只能维持门面。

人就是这样,仰卧不过三尺来地,但要好的,要干净的,要讲究体面的,也因为这样,店子越开越漂亮,人为了要充这些体面,手段只好越来越肮脏。

刘独峰等走进了那家小客栈。

这当然不是刘独峰的本性。

他一向注重享受,好排场,讲舒服。

他们从前门前门走了进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自后门溜了出来。

进去和出来的时候,已完全换了个模样。

刘独峰变成了个商贾。本来绕在颚下的五络长髯,而今绕缠两腮,一双本来极为凌威凛凛的眼睛,用肉色的黏泥贴在眼盖上,使得看得眼睑如刀裁,眉尾用染黑的玉蜀黍茎须沾上,垂及眼角,穿上城里绸商的云雁细锦,头戴大裁帽,皂履革带,看起来福泰团团的,完全变了个模样。

戚少商却裹在鹤氅之中,头戴席帽,活像个在中暑的病人,连行路都没了气力,看了更不带眼力。

张五和廖六则上身着袄,下身青裤,头扎布帻,脚绑行缠,四人雇来了一匹马车,给足了银两,张五扶着装扮成“病人”的戚少商上车,刘独峰也翻入车篷之内,由廖六打马赶车,匆匆离开燕南,直驱无趾山。

燕南是个大镇甸,来往商贾自然不少,这情景就像一个商客带着个患病的子侄去城里求治,谁也不起疑心。

这些化装,自然都是张五的把戏,以图瞒过敌人的视线。

至于能不能避过敌人的注意力或许这只是假想出来的敌人敌人根本就不存在这都是难以逆料的事。在意外发生之前,感觉到危机的伺伏,设法去避开它,是门最高深的学问。因为危机虽在,但被你料敌机先,先行避开,或先将其彻底毁灭,危机就不存在了。不过谁也不知道危机是不是果真会发生,不像危机真的发生之后,悔不当初之际来得那么分明清楚。

真正的高手,是要在危机发生之前觉察出来,而不是在危机发生之后,才去痛悔。

刘独峰装扮成商贾模样,贴上了许多“假须”,粘上了许多“肉泥”,变成了个非常有福气。反应迟钝的的商贾,刘独峰自然不喜欢。

他出身素封之家,富裕尊贵,生活舒适已极,但始终保养得好,练功极勤,所以依然双星铄雄健。这段日子以来,为了追捕、押解戚少商,已吃过不少苦头,而今又叫他沾泥混尘的乔装打扮成个胖商贾模样,心里虽老大的不愿意,但仍然不怨一声。

因为他知道,若不如此,难免就要遇上危机:要押活的戚少商回京,这一路上就得要委屈自己一些。

张五知道主子难受,所以已经尽量不替刘独峰浓装不像戚少商,脸上青的蓝的白的粉涂了一大堆,要是往帽子底下一张,活像个古墓的僵尸。

马车辘辘。

起先一个时辰,道上还有行入车辆,不久之后,行人渐少,路渐崎岖。

廖六果是个赶车能手。

马匹都像跟他有默契似的,要他们急驰就急驰,缓行就缓行,不管速驰徐行,车上都不感到震荡。

戚少商忽然想起连云寨的兄弟:他们也各有各的本领。像“千狼魔僧”管仲一,就善于召兽驱狼,“赛诸葛”阮明正擅运筹帷幄,“阵前风”穆鸠平能决胜千里但也有一些兄弟,狼子野心,不惜卖友求荣,在自相交一场

忽听廖六低吟两声,又尖啸数下,似跟马匹交谈,又似是喃喃自语。

张五道:“爷,属下过去察看察看。”

戚少商警省地道:“什么事”

刘独峰说道:“小六子发现,有人跟踪。”

戚少商愤笑道:“这些冤魂不散的,真非要戚某人头不可”

刘独峰笑道:“你的人头我已定下,要你的头得先问我。”

张五脸有忧色,道:“爷,要不要属下先去探路”

刘独峰道:“你别急,小六子已过去看了。”

戚少商微微一愕,马车仍然疾行有度,廖六却己不在辔前纵控,看来,廖六的御马术比张五的易容术不逞多让。其他四人什么云大、李二、蓝三、周四等,想都必有过人之能,都因为追捕自己而一一死于非命,不但可惜,在刘独峰和张五、廖六心里,也想必悲痛莫名。

戚少商不觉有些歉疚起来。

忽闻车外几声低啸微吟。

那是廖六的声音。

他已回到辔前,就像从未离开过一般。

刘独峰说:“是他们。”

张五脸上已没有那么紧张。

戚少商不禁问:“是谁”

刘独峰说:“那九个人,”

戚少商道:“无敌九卫士他们跟来干啥”

刘独峰晒然道:“坏就坏在他们真以为自己无敌。”

张五请示道:“爷,属下去把他们打发。”

刘独峰沉吟一下,向帘外道:“离下一个歇脚处有多远”他的声音不大,也不高昂,但刚好可以送入廖六耳里,马蹄车轮声也掩盖不住。

廖六道:“离开黄槐山神庙,不到三里路,那儿很合歇息。”

刘独峰向张五道:“反正不急。到那儿才略施小惩,把这干无聊的东西赶回老家去。”

张五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恭声道:“是。”

戚少商见张五还很容易便露出一种少年人的气盛和顽谑之色,便道:“敢问五哥,今年贵庚”

张五慌忙道:“戚寨王,千万不要折煞小人,叫小五即可。我叫张五,原字五可,今年十九,我们跟随爷,以先后入门定长幼,所以廖六虽比我年长,但因迟我两年入门,只好屈居老么。他原名廖六德,其实无能无德。”

只听廖六在外笑呻道:“死老五,你又在背后嚼舌什么”

张五笑骂道:“你这小六子,五哥也不呼唤一声,没长没幼的鬼叫什么”

刘独峰笑道:“他们就是这样,爱闹爱玩,入我门下,正经事儿没办成几件,倒爱钻邪门歪道,嬉笑玩闹”说到这里,忽然念及云大李二蓝三周四已死,心里不禁难过顿生,话也接不下去。

戚少商因为先前已深觉愧疚,现下知道刘独峰伤怀,就没有特殊的感触,反而生起一种奇怪的对照:云大等六人,加入刘独峰门下,以先后定辈份,一如“四大名捕”投效诸葛先生门下一般。可是,“四大名捕”,名满天下,威震八表,这六个人却只是跟从,在武林中,既无鼎鼎之名,也无赫赫之功,可见人的命运与际遇,是何等的不同。

一个人无意间的一个决定,足以改变他的一生。

息大娘如果不维护他,现在“毁诺城”想必固若金汤。

雷卷若不支持他,江南雷家便不会兵败人亡。

连云寨的兄弟不跟着他,也许便不会有这场浩劫

“到了”

这一声语音,把戚少商唤回了现实。

掀开帘子,日正黄昏,几棵苍劲的松树,掩映着一角的庙字。

戚少商看看古旧的匾牌,上面写着几乎被尘网遮没不见的字。

“山神庙”。

这庙字已失修多年,廖六找了一处比较干净的青石板,找了两个破垫子,一个替刘独峰垫下,另一个要给戚少商,戚少商摇摇了手,谢道:“不必。”

俟廖六生起了火,要烘热干粮和葫芦里的酒之时,张五已静悄悄的溜了回来。

他虽然像狸猫一般无声无息的闪进了庙门,刘独峰已然察觉:“怎样”

张五立即顿住,垂手道:“禀爷。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庙里歇脚,便在一里外的军家歇脚,我过去张了张,的确是那九位无敌人物。”

刘独峰抚髯正欲说话,发现长髯收拢钩到腮边去了,嘴里道:“这九人居然跟得上来,也算是个脚色。”

张五道:“爷,要不要我这就去打发打发。”

刘独峰道:“急什么等小六子煮顿好吃的,你们两人才一块儿过去。”

张五道:“爷,打发他们,我一人就可以。”

刘独峰望望天色,“天快要黑了,摸黑下手,事半功倍,而且也好叫他们认不着点子。”

张五转首向廖六嚷道:“小六子,还不快些把食粮弄好,咱们要去闹乐子哩。”

廖六迳自把干肉往火上烤,撒了一些调味料儿,笑道:“快了,快了。咱们打发掉那几位无敌的大爷们,这些草上的火头还未熄呢”

刘独峰向戚少商笑道:“你看,我这几位伴在身边的人,还倒像小子们闹着玩哩。”

戚少商又想起他那一群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块嫡闹、癫在一团的兄弟们,不觉心里一阵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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