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报社聚餐回来,秦小软浑身骨头都在寻找一个地方,一张软绵绵的床。敲门,门不开,他用了点劲再敲了几下,门终于开了,把身子倚在门框上,看到了妈,那个差不多快五十岁的女人在看电视,把一张脸笑得灿烂如花。这房间也太大了,大得感觉整个世界都空落落的。仔细想来,老妈这些年恐怕生活得也不太容易吧?一套大房子里绝大多数时间只装着一个女人,多少还是有点心酸和孤独吧?
“妈,……”
史丝露听到喊声,才回头,看见醉醺醺的儿子,问:
“喝酒了?”
“没有啊,哪有啊?”
“哦。”
见妈迅速地坐回沙发,把头调了回去,又去看电视了,秦小软鞋子就不脱,直奔卧室,饿狗吃屎般地扑在了床上。
手机却响了。
秦小软翻了个身,掏出手机,叫嚣道:“谁呀?这么晚了,你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
“你周总的女儿。”
“哦,巧丝,是你嗦,有什么事情,请说。”
“我是周巧菊。”
秦小软才发现搞错了,忙转移话题:“你老汉酒醒没有?”
周巧丝却抢过妹妹的电话,笑着问:“我老汉是两斤老白干酒量,你呢?”
“我呀,也就二两的酒量。有事没有?没事就先挂了。”
还真挂了,秦小软把手机往床上一扔。
手机刚落在床上,又响了。
“喂,说话噻,我喝麻麻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明天再说,行不行?”
“不行!”
“坚决不行?”
“不行!”
“那我跪下来求你行不行?”
“不行!”
紧跟而来的是一句:
“死小软!你给我听好了,最好我们见一面。”
秦小软笑笑说:“听你这话的语气,我就来气,你威胁我呀,还说最好,不见难道你要提刀来砍我?老实告诉你吧,我马上到乡下的爷爷家透透气,城市太憋屈了,也太复杂了……我想自由呼吸,你个黄毛丫头懂吗?”
干嘛呢?干嘛呢?跟这小孩子家家扯这些有点哲学玄乎的问题,秦小软突感说错了话。可那边却传来:
“不见是吧?小心我明天早上在你们家大门口堵你哟。那就不是简单见下就算完事了的!真是的,见一面,你再去就不行吗?”
“行,见了又不死人。”
好长好长时间后,听到周巧丝说:“再不见,真的要死人了。”
“我又不是大明星大名人,还来大门口堵我,用不着,改天儿我亲自出来见你,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秦小软把手机又一甩,苦苦笑笑,这学生妹妹可谓来势凶猛,凭什么呢?活活就是她老汉的一个翻版,小公主?还是小太妹?可这两种类型,都不是他喜欢吃的菜。
龚昜的年就有点难过,家随时都可以回,坐车十多分钟就到。母亲不知道他在哪儿,该死的伯伯也不知道,其实,他就在他们身旁,只是他们不知罢了。他又出现了经济危机,前一段时间为了画展高攀秦晓凤开销过大,在广告公司捞的那点小钱,花得都不见影了。
冷风夹带着雨,唰唰地打在龚昜的脸上,让他清醒了很多。这城市呀,他所看见的,冬天并不冷,反而比夏天还热,大街小巷,大人小孩,左手提一箱,右手拽一包,背上扛一桶。就连那些卖梅花的商贩,手虽冻得通红,嘴里却叫得特别地热乎:“小帅哥,买一束腊梅吧,二十五元一大束,五元一小束。放在室内,倍儿啊那个香!”
龚昜看着束束梅花,站在梅花前,不说话。他是该画束梅花了,梅花那么美,酷寒天还绽放,就好像他这个大画家,在穷困潦倒时,还在画画,灵感不断,简直汹涌澎湃呀!后才摇头笑笑,画个屁!饭就吃不起了!他想借钱,跟谁借呢?大家都忙着过年,大家都忙着凑钱,谁还愿把钱借出来?再说,他的猪朋狗友,有谁有钱呢?艾鑫恒一个月五千块的工资,够他花一天?他这鸟人平常老向家里拿钱不说,有几次还偷他妈妈的钱。
秦小软,龚昜一想到秦小软就立马否定了,不要那么丢人现眼!在艾鑫恒、牛牛面前,告穷说没钱,都是同一类人,谈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脸面也可以当屁股,脸面也可当牛面、马面,而秦小软,是他要求的人,跟他不是一个道的,若让秦小软知道了他的穷酸样,也许就不会帮他了,因为会让秦家人,特别是那位秦大小姐会认为,他没本事,没本事就没有利用价值,没有利用价值凭什么还要帮你?
龚昜是流浪惯了穷惯了的人,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是有那么点体会的,这人一穷,什么都会跟到穷,原本同样穷的朋友也会看不起你,远离你,逐步孤立你,你仿佛成了财富的乞丐注定要被驱赶在温饱的门外。财富是什么?就是一块磁铁,既然是磁铁,那么就只能吸引铁,而对钢就失去了吸引力。他龚昜算是块钢,而且这块钢完全可以用来造洲际**的。
想这些时,龚昜差不多也忘了他的家。十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场大变故,注定了他要到处流浪,他才不喜欢家,也不想要个家,家对他来说就是罪恶的温床,人类的邪恶都从这里制造出来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总不会干什么好事儿,要么制造流浪儿童要么制造留守儿童。在城市,男人和女人都在制造下一代的罪孽,这种罪孽一直在人类的基因里得到继承,得到重复,终会有一天,他们的下一代想中止这种罪孽的延续。
还是背跨画架,细点颜料,飞舞飞舞,画遍千山万水,让人性在画卷中舒展看来,让美好在流浪中随着脚丫子翻飞,激情往往在一场大暴雨中得到淋漓尽致地释放。
人,到底求什么来着?抬头望天,是云卷云舒;垂头俯地,绿如麦浪。行走在其间,有几人不被迷茫?家庭或许是这一路走来歇歇脚的地方,可前方在等着的仍是继续流浪。
肚子“咕咕”地叫了,龚昜想到了这里,感觉人生的终点也在这里,有时候,他画一幅画,画到中途,突感自己很可能要死了,生命跟血一样在坚持中一滴滴流尽。他一身带雨地进了一家餐馆。
“豆花饭一碗!”
久久不见端来。
“豆花饭一碗!”龚昜大声喊。
胖女老板走了过来,看了看问道:“还要其他菜不?”
“豆花饭一碗!”
“老师,对不起,我们的豆花是配套卖的。”
“配套?”
龚昜厉声问道。
“要不老师再点个荤菜?”
“那烧个小菜豆腐汤。”
又等了一会儿,又是那胖女老板走了过来,还是笑笑说:“小菜豆腐汤没有了,快过年了,我们店里卖的菜要少得多了,你看,出来吃饭的人明显变少了。”
“那还有些什么菜?你们这餐馆怎么搞成了跟买房子似的?”
“红烧牛肉,红烧肥肠,回锅肉可能还有一份。”胖女老板娘把菜单递给龚昜看。
“那就回锅肉吧。”
龚昜饱饱吃了一顿,还是回到了马上要过年的问题上。想到过年,他有了点恐惧,忍不住跟艾鑫恒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柳巷,她问:“找哪个?”
“叫艾鑫恒接电话。”
“噢……”
“老同学,我正找你。”
龚昜一听,高兴得不得了,笑着说:“找我呀?”
“我赶过来,跟你说。”
“那快点,老子快饿死了。”
艾鑫恒确实在找龚昜,牛牛也在找龚昜,只怪他龚昜手机近些日子常关机,一心想静下来画画。门也紧锁。画倒画了好几大幅,可钱包里的钱也没几张了,这才让他大慌了起来。
牛牛进屋,后面还跟着香馨,艾鑫恒同柳巷也进了屋。
龚昜一见,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来这么多人,不会想到我这里团年吧?我先给你们说明,我没钱!一个子儿都没有!我有好几天没吃饭了!”
“没钱也要请!你看,我们不也来了嘛?”
牛牛张嘴就来。
香馨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微笑地说:“大画家,给,你的钱。”
“不会吧?我只听说过仙女散花,从没见过美女会散钱。”
“是你妹妹,叫我送来的!你打开数数。”
龚昜本闪现的一张笑脸,突转脸色,阴云密布,飘起了鹅毛大雪,吼叫道:
“数什么数?她们这钱里,包裹着我老汉的不屑一顾,和一个作为男人的悲哀,我能要吗?你们这哪是送钱来?分明提的一副担架来,活活给我收尸啊!你们这是……我……我今天躺着出去,你们几个就高兴了?香馨,你知道我为什么好长时间没来叫你给我洗头了吗?就因为,那发廊是龚依依开的!钱,你们拿去!艾鑫恒,你暂时借点钱我用用。”
“你这衰人,一天就在画,画疯了!已经画疯了!”
艾鑫恒叫着,转身喊牛牛:“来!动手啊!我俩把他架出去,找个地方好好治治这疯子。”
“我不花他们的钱!我才不花他们的钱!我又没有生病,治个屁!我疯?疯个屁呀!快点放开我!……”
龚昜干瘦的身子,在牛牛艾鑫恒的手中扭动,挣扎,声嘶力竭地叫喊如饿狼。
不知是哪家先放出了第一声烟花巨响,紧接着整座城市里像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争,炮声隆隆,轰炸了一阵又一阵。
新年就在轰炸中来了,龚昜却喝得不省人事。家在哪里?家里有谁?他们在干嘛?就这三个问题,对他来说,是极为艰难的问题,仿佛它们摇身变成了一根红通通炽热热的炮烙,他连用手指碰的胆量就没有,怕再次受伤啊,怕深深受伤啊,怕把自己变成一捧惨白惨白的骨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