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东南沿海遭受台风袭击时,大西南在经受干旱。土地干开了裂,像一道道留在大山小坡上的伤痕,尺许高的玉米杆子被太阳烤焦了,田地里的水稻秧焉兮兮的,今年可能是开不出花结不出粒了。
秦震汉二老喂养的那只大花狗,成天躲在井旁的那洞里,把条舌头伸得老长。
田里的蛙声仍有一大片。
门前的那条河,早已断流了。
就连竹峰岭下的土碗湖,水位已涸下去好几米。
一天黄昏,柳书成找到秦震汉,问:“老前辈,今年的大干旱,你曾见过?”
秦震汉坐在晒坝里,光脚杆杆上爬了几个蚊子,他勾头伸手盯准蚊子一巴掌打下去,抬头才见柳书成,回答:
“没有,就算一九六零年,往后连续干旱了三年,也没这么严重,田土颗粒不收,但土碗湖的水仍不见干涸,供人啊牛啊使用。可今年倒奇了,土碗湖的水涸下去都快见石头了,确实罕见啦!”
柳书成说:
“历史上肯定有比这更干旱的。你二老用水可方便?”
秦震汉这才摊开手,几个死蚊子,连血都没有,他心里不由惊道:
“怪事呀,我屋后清水崖的那口井,年年都清水长流,就这几天,好像羊**被挤干了样,冒出的水一点一点的,只勉强够吃,洗澡就成了问题。”
果是应了天象。柳书成忙提醒秦震汉问:“老前辈,你最近做了什么怪梦没有?”
“没有。我都很长时间没有做梦了。”
“你看电视读报了吗?”
“没有,我在研究《红楼梦》。”
“告诉你吧,秦初中要回来了。”
“好啊。”秦震汉回头一想,不好!准是出了问题,忙站了起来,打听,“他为什么回来?”
“因为你孙子秦小软呀,他写了本什么小说,在全国范围内闹得沸沸扬扬,还被卷起了舆论风波,当然还因你儿子……”
“啊?我老糊涂了,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我孙子他……初中怎么啦?”
“哎,现在的官场,为官不容易啊。你就别问我,我只给你说下,我以为你知道呢。”
“他们啦,莫提他们啦,哎,他们一贯都只报喜不报忧。家道败落了……”
“你老别担心,他为官这么多年,多少风风波波都闯过来了,我想没有多大问题,只是暂时回来避下风头。”
“哦,那就好。”
秦初中带着史丝露、秦晓凤、秦小软、周巧丝回老家了。这次,他能这样告老还乡,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这么多年,他见过倒下的大官小官太多了,就像他抬头一眼望见天上飞过的一群黑压压的鸟雀,过了一群还有一群。这次他虽然也倒下了,但至少还有点自由,还可以再次回到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这块土地啊,记得在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出现在他的笔下,他的梦里。后来年长了,慢慢地,这块土地就变成了一种牵挂,再也生发不出早些年的那种情愫。尽管他想得开,不在于人生之得失,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干了几十年,却落得如此光景,今见竹峰山,心里难免一声长叹。
秦震汉见回来的就这么几个人,不开心,也不说话,牛脾气被激露出来了,他对秦小软说:“写了本轰动很大的小说,是好事呀!你不是不知道,传承至今的古典小说,哪一本是那么顺顺畅畅就溜过了历史的过滤器的?过滤的感觉,对作者本人,是磨难是灾难,那又怎样?但你的话已说出来了,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了。”
“爷爷,跟我想的差不多。”
周巧丝欢快地说。
“你这丫头,又回来了。”
“在城里我老想你们了,主要是想你们家的菜园。”
周巧丝说,拿眼看秦小软,见他不想说话的样子。这不回到乡下了吗?但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事儿还没有完。她手机上还看得到一些关于她和他的照片,还有那本书,混搭在一块儿,很刺眼。网络这块地儿,特别是微信,她总算看透了,都是一群混红包玩儿的人。她曾经用发红包的方式请了几个枪手,写了几篇文章,算是掀开他们反击的大幕。他呢?在他的博客、微博、微信、QQ里也组织了几篇稿件,总算是打了几个小冲锋。他毕竟是玩这个的,写起杂文来就好比耍大刀,刀刀不落空,而且砍到的都是要害。拿他的话说,“这叫自媒体大战!”但最后,他还是败北了!
秦小软问周巧丝:
“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
“有的东西可多啦!爷爷,我给您说啊,他这些天,一天就念叨您,好像你是他的精神支柱。”
“爷爷,没有的事,您也别担心!经历过这些事情,我倒发现,原来用文字干架也这么美这么好玩!当年,鲁迅那么好斗,肯定是因他找到了好斗的乐趣所在。其实,我就想回来,看看那些竹笋样的山峰。”
“不对,不对,要不您问问晓凤?他这人打算自暴自弃了。”
秦小软这才急了,感觉周巧丝成了间谍,泄了密。他忙说:
“巧丝,你,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不累吗?”
“才不累呢。回到了这里,我还累什么?若说累,我就累你,怕你一蹶不振,很难东山再起。”
“今天你,当着爷爷的面,你这话好说些是吗?”
“哈哈,你这丫头。难得呀!难得呀!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的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当爷爷的心里还是有数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把他放在我身边生活一段时间就好了,他会再次站起来的!我秦家出来的人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秦震汉笑着说,再看晓凤,这女娃儿脸色不大悦,这哪是孙女呀?像干孙女吧?连外孙女就不如!回家也不叫声爷爷奶奶,城里的孩子都这样吗?便故意笑着说:“晓凤呀,就你很少回来看望我们咯,爷爷奶奶心里都揣着笔记本呢。”
“这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就好,但我先说清楚哦,两个老的留下,其余的小的,在这里玩几天,都回去,我哪有那么多的粮食供你们吃?你看这天干旱得,连洗个澡就成问题了。”
原本是很尴尬的事情,被秦震汉倒说得其乐融融,你仔细想,一家人团聚,在人口流动太大的社会中,是一件很难的事,他在,我不在,母在女不在,妻在夫不在,你在这个省,他在那个省……亲情在几十年的奔奔忙忙中,味变淡了,情变浅了。
曾传美也高兴得很,见儿子把大大小小全带回来,就算家境败落,也还有那么几个如花似玉的后代,怕什么?有人什么都会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家人回来了,可热闹了。
秦初中快到了退休的年龄,史丝露也差不多,照他老汉所说,留在乡野,成天闲云野鹤,岂不更好?人是没有了职务,就没有了责任,没有了责任,就没有了压力,没有了压力,整个人的身子才会轻飘飘的,才会飘入到历史的某个洞穴,挖掘到另样的人文奇观,或登上另样的奇峰,领略到另样的生命意境。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因失去了马,塞翁才一步一步地走着领略塞外风景,若骑马奔跑,能领略到什么呢?除了耳边的“呼呼”风声,眼前转瞬飞逝的远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他秦初中做官多年,多像骑马飞驰狂奔多年。现在,到了他该总结沉淀的时候啦。
乡野的日子,好像比城市里过得要快,转眼就到了农历八月。
孩子们就像飞鸟,再牢固的笼子也关不住。晓凤在这几个孩子中是玩得最不开心的,她肯定想回城市,去圆她的歌星明星梦。年轻,有梦想,有追求,是好事。
于是,秦初中打算安排孩子们返城。
史丝露却问:“孩子们怎么回去?”
秦初中无不生气地说:“他们的翅膀不都长硬了吗?飞回去!拍动两个翅膀飞回去!”
“唉,飞回去的天空已不是前时的天空了。”
“不要担心,也许更好。”
“小软和巧丝呢?”
“这才问起,你当母亲的,多关心关心他们,这几天很少见到他们人影。”
“巧丝大学还没念完,无论怎样,她还是回校读书,她的前程似锦呀,我们秦家耽误不起,不然周家会说闲话的。”
“说屁的个闲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心甘情愿的事儿。”
秦震汉走了过来,拉着秦初中的手说:“初中,话不可这么说。就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可以打轻点噻!来!快来!陪老汉下几盘棋。小史,你也别干站着,去帮你婆婆做饭,不要像大小姐贵媳妇样,回来还要她侍候你。”
“我知道。”
菜园旁有棵老槐树,树叶葱浓,下方放有石桌,石桌上已摆好了象棋。
“老汉,这个地方是你抱我撒尿的地方哟。”
秦初中指着一斜石坡坡说。
“乱弹琴,说错了,是你妈才有空抱你,我,那时在哪儿?我自己就不记得了。”
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如此风趣,反应还这么快。看来,他秦初中得赶快学学。
“想什么呢?还不快搬救兵?我可要将军了。”
秦初中火速花一“士”。“士”又被老汉的“炮”轰,眼见“车”又直冲上来,左右两匹“马”,已包操过来了,跑不了了。他见老汉棋艺如此了得,也因自己心绪不宁,正要说话,却听到老汉说:“你输了。”
“我输了。”
“不!你并没输,你输在心境上。”
“老汉,你看,我心怎能激昂?”
秦震汉把棋子掀得零乱,说:“你心如这盘棋,乱则乱也,无需激昂,激昂乃你儿女们该拥之有之,你已失也。你心却需宁静,化乱为不乱,化失为得,化干弋为玉帛,化实物为空灵。”
屋里传来了史丝露的叫唤声:“吃饭了。”
话来有因啊,在他秦初中以后的光景里,就只剩下天天吃饭了?这才是人生啊。
牛二娃扛把锄头,路过老槐树,歪着脖子看下棋,他当然看不明白,却看明白了这山窝窝里走出去的现在又走回来了的一个大官——秦初中的一双手,然后又把自己的手伸出来,一比,他扯开嘴巴就“嘿嘿”地笑。他见秦初中准备起身,就忙把锄头一扔,上前拉住秦初中的手说:
“中哥,中哥,中哥……”
“啥事呢?”
“中哥,中哥,我遇到麻烦了。”
“老汉,您先去吃,我跟二娃说几句。”秦初中才转身问,“啥麻烦?二娃,你说。”
“都这么大岁数了,你看牛牛就可以当老汉的人了。”
“是啊,你家牛牛跟我家小软年龄差不多。怎么呢?”
“哎,准是现在这些屁城里人给带坏了,听说现在那些屁城里人很流行这个。”
“牛二娃,你在说什么哟?城里人惹你啦?”
“中哥啊,这些屁人确实惹我啦,你说,我都这把岁数啦,我家那个,她自己年龄也被黄土埋了大半截了,这几天她在跟我闹,要离什么鸟婚?她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这山沟沟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却时兴换教,这不是城里人扔到农村来的**吗?可我那屁妇人说,她想再去投个胎。”
“你绕了半天,原来说这个。你们这些年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夫妻俩,吵吵架,就跟太阳从东边每天出来,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二娃,你回去多说几句体贴话儿,别老往心里去了,两口子一瞌睡,这个事儿就算过去了。”
“不得行哟,她这次动真格了也。你才回来,你老汉还没有跟你摆这些,我们村张海儿娶个媳妇,还是半路嫂就花了三万块,啥球东西都没有,就他妈一个人!这年头,老婆子都向钱看齐了哟,母猪都要天价了,家里养了个女娃娃儿,天天做媒的人都把门槛踩烂。”
“没那么严重,你二娃尽乱说!要不就在我这吃晚饭?”
牛二娃往大门里望望,最终还是像乌龟伸出的头缩了回来,老实巴交地说:
“不了,你也别操心,我就说说,说说心里跟一个闷罐子似的开了窍,好受点。我估计我那老婆子也是胡思乱想,应该不会动真格的,如果她真要动真格的,老子不打断她的腿!”
“也是,也是,再说。还有牛牛呢。”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