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在连家庄过了几天。
庄善若觉得比在县城里松快多了,从县城里带回来的药也喝得只剩三帖了。喝完了这三帖,怕这伤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举了面铜镜细细地端详起自己的右脸,大郎连着给她敷了几日的珍珠粉,不单单这淤肿消了,皮肤更是变得又细又滑。庄善若用手背轻轻地拂过自己光滑的脸颊,嘴角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笑意。
“大伯娘,你笑什么啊?”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她脚边响起。
庄善若连忙收了镜子,她总不能和元宝说她好端端地想起了大伯吧,恁大的人了,还一定要去柳河里捞鱼,硬是拉了许三过去了。
元宝想攀上庄善若的膝头,可惜穿得圆滚滚的,使不上劲。
庄善若一把抱起了胖墩墩的元宝,将他面对面搂在自己的膝头,笑着道:“元宝乖,怎么不和大伯去柳河边捞鱼玩啊?”
不说还好,一说元宝便嘟起了嘴,道:“大伯说好了带我去的,可是我娘不让我去,说是水边滑。”
庄善若忍不住在元宝粉嘟嘟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啧啧,元宝真香!”
元宝有样学样,也伸了小脑袋在庄善若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啧啧,大伯娘真香!”
庄善若笑得眉眼弯弯,道:“元宝乖,等大伯他们捞了鱼来,大伯娘给你做好吃的。”
元宝是个馋虫,一听有好吃的,立刻笑不见眼,更是像牛皮糖似的粘在庄善若身上不肯下来了。
“你娘呢?”庄善若突然想起来这几日都没怎么看到二郎夫妇,就是到了吃饭的时候,许家宝和童贞娘两人也是匆匆忙忙地吃了点然后一推饭碗便进房间了。怪不得这几日过得舒坦,原来少了童贞娘在一旁闹腾。
“跟我爹在房里说话呢?”元宝又将嘴嘟了起来,“尽说些元宝听不懂的话。”
庄善若见他小小人儿装老成,便故意逗他道:“那元宝快快长大吧。长大了便听得懂了。”
“我可不要!”
“为什么?”
元宝正色道:“元宝长大了,会很辛苦的!”
“为什么啊?”庄善若倒是被这小人儿说得糊涂了。
元宝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挪了挪肥肥的屁股,在庄善若的膝盖上调整了下坐姿,道:“大伯娘。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哦。”
庄善若只当他是说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忙忍住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还和他拉了拉勾。
“我娘说了。等元宝长大了,爷和奶就死了,爹和娘也老了。”元宝歪着头认真地道,“家里的那些铺子啊,田地啊,全要靠元宝一个人来管,会很辛苦的。”
庄善若听得一怔,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转念一想,童贞娘说得也不差。虽然话说得难听了点,但是这许家的产业终究还是得留给许家的子孙。只是没想到童贞娘的胃口那么大,竟然要将许家的所有产业都划拉过来,要是许家安也得了儿子,这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大伯娘大伯娘!”元宝摇了摇庄善若的手臂,问道。“什么叫铁公鸡?”
“啊?”
“我只见过公鸡,母鸡,小鸡,铁公鸡是什么鸡,它会叫吗?它会下蛋吗?”
“铁公鸡啊。就是……”庄善若忙打住,问道,“元宝,谁跟你说铁公鸡了?”
“我常听娘对爹说爷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庄善若暗自叹了口气,道:“铁公鸡,就是,就是——很厉害的鸡,比那大公鸡还要厉害!”
“哦!”元宝恍然大悟,又问道,“大伯娘,那什么叫老不死?”
庄善若吓了一跳,忙看了看周围,幸亏没什么人,道:“元宝,这可不能乱说。”
“那娘也乱说,她常说奶是老不死。”元宝委屈地扁扁嘴道,“老不死,是不是老也不会死啊?”
“元宝,以后这些话可不许说了啊?”
“大伯娘,你怎么和我娘一样,我一学这些话我娘就要揍我屁股!”
庄善若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童贞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掌家了,平日里也没个忌讳,什么话都在孩子的面前浑说。万一元宝说漏了嘴,可不得把许掌柜许陈氏两人气死。
庄善若轻轻地搂了元宝,再三叮嘱他可不能将这些话和别人乱说,然后把元宝从膝上放下,道:“元宝听话的话,大伯娘就给你好吃的。”
元宝鸡啄米般地点头,道:“听话听话!”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庄善若从房间书架那边取了两块桂花糕,忍不住将口水咽了又咽。
“这是我早上刚做的桂花糕,先给你这个小馋猫吃吧。”
元宝将桂花糕捧在手里,吧唧吧唧吃得正香。
“元宝听话的话,过几天等院子里的桂花都开了,大伯娘再给你做桂花糖,那可比桂花糕还要好吃呢,又香又甜的。”
元宝觉得桂花糕已经是够好吃了,桂花糖竟然还要好吃,那会是什么滋味呢?正要答应,可是口中塞满了桂花糕,只得“唔唔”了几声。
庄善若摸着元宝的头,爱怜地道:“慢些吃慢些吃,别噎着了。”心里想着,要是有个像元宝那样的孩子倒也不错。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转了一圈,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她这是怎么了,最近老是想这些不着调的事儿,怕是最近闲下来没事干闹的。
此时,门口传来了木杖敲地的“笃笃”声,听得许掌柜在门口喊道:“大郎媳妇在吗?”
庄善若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嘴里应了一声,赶忙走到门边。
只见许掌柜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夹袄,柱着一根拐棍,站在西厢房的台阶下。
元宝闻声,也抹着嘴角边沾着的残屑,趴在庄善若的脚边,叫了一声爷。
“哎哎,元宝也在啊!”
许掌柜点点头,咧开了嘴,拿拐棍敲了敲地。
“有事您进来吧!”
许掌柜犹疑了一阵,抬头看看秋日的暖阳,径自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坐了,道:“不进去了,就在院子里坐坐说几句。今儿太阳好,也晒晒我这把老骨头——再不晒晒,可都要朽啰!”
庄善若点点头,转身进房,取了几块桂花糕递给元宝,道:“元宝乖,帮大伯娘把这些桂花糕拿给你姑姑尝尝。”
元宝应了一声,迈着短短胖胖的腿吃力地跨出门槛,去找许家玉去了。
庄善若又转身进了房门。
待她出来时,一手拿了两个绣墩子,一手拿了个小碟子。她先小碟子搁到石桌上,然后把两个绣墩子铺到石凳上。
“您挪个位置,都深秋了,这石凳子凉。”
许掌柜含笑着点点头,自是坐到了绣墩子上,嘴里说道:“还是大郎媳妇想的周到啊。”
庄善若也坐下,看看院子里没什么人,旁人都在各自的房里歇着,便道:“许掌柜,这儿也没别人,您就叫我善若吧。”
许掌柜一愣,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庄善若这话是分明要和他许家生分了,经历了这些事,他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这闺女能够在连家庄留下来,看来这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罢了。
他眼瞅着大郎身子一日一日地健旺起来了,小妹也一天一天地有了笑模样,小元宝更是瞅准了机会黏住了他的“大伯娘”,还想着摆脱了那个恶霸,从此一家人能够好好地过下去。
也是,人家凭什么留下来?他老许家是对人家有恩还是有义?生生地将好好的一个大闺女骗娶过来,又无端地遭致了这一番的劫难,人家这时候没提要走的事儿已经是莫大的情分了。就是提了,他许掌柜一句话也说不得,只能客客气气地将她送走。
唉!
许掌柜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觉得这深秋的暖阳竟然也带了一丝的萧瑟了。
庄善若看着许掌柜没了往日的气派,正当午的,穿着夹袄,还怕冷似的缩着脖子袖着手,知道他这一病可是伤到了元气。无意中,她又瞥到许掌柜头上那稀疏的头发,竟然半数都灰白了,在阳光下银亮一片,直刺人眼。
庄善若心里不由得一阵恻然。
古有伍子胥一夜白发,许掌柜怕是内心里搁了太多的愁心事,这一家子大小内外的事务没人帮他分担,便迅速地衰老了。
庄善若将装了桂花糕的小碟子往许掌柜面前推了推,道:“您尝尝,我新做的桂花糕,软和着呢,元宝也吃了两块。”
许掌柜从袖中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拈了块桂花糕,放到嘴里,嚼了嚼,笑道:“香,真香!”
庄善若莞尔。
这桂花糕先要选上好的新鲜桂花,花瓣越厚实越好,挤去苦水,用蜜糖浸渍。然后加上糯米粉,猪油搅拌成型,上笼蒸熟即可。吃在嘴里是酥香软糯,油润不腻,吃完更是齿颊留香,还有健脾的功效。
许掌柜吃完一块,又将手缩回到袖子中,在阳光里微微眯了眼睛,道:“大……善若啊,我有些话要和你讲。”
庄善若忙正坐,不知道许掌柜要和他说些什么,她心里打定主意,这次可是万万不能心软。
许掌柜正张了口要说话,许三丧着一张脸跌跌撞撞地冲到院子里,没头没脑地嚎道:“出事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