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五年末,两淮方才消停,辽东祸起。辽东都司都督程文运于年末时分参了辽东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杜如鹤一本!
原因是,这一年辽东产盐仍旧不足,但程文运却发现杜如鹤却十分懈怠煎盐本分,以至于辽东军士用盐,连年依赖长芦、两浙供给。
杜如鹤素有专治盐政之名,皇帝知道。虽然皇帝不太明白为何杜如鹤这样的能员干吏去到辽东却水土不服,以致辽东产盐日渐凋零。但臣下的龃龉,皇帝也不会轻易就断定孰是孰非。可这件事,并不是终点。很快的,杜如鹤的副手,辽东都转运盐使司的同知廖志远也给户部尚书来了公文,检举杜如鹤这一年懈怠煎盐,纵容手下军士凌、辱煎盐灶户,且费用公帑借口炼制制盐新法,实则为懈怠煎盐遮掩。
如果说程文运那一本还只是门外汉的感觉不对,到了廖志远这儿就成了证据确凿。廖志远公文后面所罗列的都是杜如鹤炼制晒盐法所费的总总材料,以及辽东各处军士凌、辱虐待下属带罪煎盐灶户的种种细节。在习惯了盘铁煎盐的盐官眼里,杜如鹤所谓新法所用的那些东西和煎盐风牛马不相及,何况廖志远所描写军士凌虐灶户之细节令人厌恶!
消息传出,辽东卫所军卫几乎哗变!
素来辽东煎盐就不足,开中盐又总是诸多阻碍,每年都需扰攘近半年才有朝廷调拨的盐斤发放至辽东各处卫所,所以卫所在拿到盐斤以前,常常是时有时无的清汤白水。眼下军卫听闻这姓杜的小官儿拿着他们的军饷胡搞,自然沸腾,几乎冲击辽东都转运盐使司。
事态不明朗之时,程文运再次上折陈明情况。他折子的身段颇低,既没有要求皇帝如何,也没有张口就要银子,罗列了各处卫所缺盐的数据之后,只是请求皇帝赶紧拨些盐斤来安抚军心,以解燃眉之急。
辽东一地,边疆重镇,直接抵御鞑靼、屏藩京畿,若军心不稳,社稷危矣!皇帝连夜召集户部尚书、巡盐御史等人会晤,于十二月二十日由吏部发布任免令:即刻起免去辽东都转运盐使司杜如鹤转运使一职,改任建州卫署官,克日启程!
吏部公文快马递呈,于腊月二十五日送至辽东都转运盐使司,紧接着公文送至的还有今年一批长芦贡盐!
皇帝也是会害怕的,害怕连过个年都睡不上一觉踏实!
……
杜如鹤站在城楼之上,望尽天涯,而天涯路断!
腊月里滴水成冰的天气,他却只披了一件锦缎棉披风。长风掠过,披风鼓起,眉间鬓边,雪花渐渐凝聚。独立于城楼之上的杜如鹤宛如天际边独自翱翔于九天的孤隼。
此时,天边稠云密布,滚滚压来,直有排山倒海摧裂城池之势。而杜如鹤,如同一枚精钢锻造的铁枪,直挺挺立于城头,仿佛一人一枪,将辽阳城牢牢钉在苍茫辽阔的大地之上,那股气势,是任尔风起云涌、波诡云谲,我自岿然而立!
滚滚乌云瞬间压至,飓风卷着手掌般大小的雪花呼啸扑来。一瞬间,辽阳城头遮光蔽日、人形莫辨。一年里预期中最为寒冷的暴风雪不期而至,辽阳城内家家关门闭户躲避风雪,而杜如鹤却始终端立城头,仿佛已然与辽阳浑然一体!
少筠不畏风雪,裹着雪白狐裘,站在烧着熊熊炭火的哨塔之中,远远凝望杜如鹤。
飓风横扫之下,隐约有铿锵之歌吟唱,那歌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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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哉!风之烈;
奇哉!云之雄;
寒哉!雪之重;
叹哉!天之意;
惜哉!吾之心!
那歌昏暗喑哑,犹如枯笔撇捺,仿佛方才生成就被风声扯得支离破碎。
少筠听得认真,因为她知道她在倾听杜如鹤最后的心声,可惜无论耳力如何出众,究竟那声音太过破碎而未能听全。
大约一刻钟后,城墙上守卫的军卫哈着白气扛着一个雪人跑了下来,一面还抱怨道:“有毛病么!大冷的天儿在墙头吟诗!活该冻硬喽!”
少筠再看到杜如鹤时,他浑身的雪水侵湿了眉目衣裳,整个人便同羽毛斑驳的老鸟,只剩下一撇胡子述说着三分儒雅两分英豪。
少筠看见杜如鹤冷的浑身打抖却仍然一幅孤绝神情,因此淡笑着倒了一碗茶热水递给他。
杜如鹤接过热碗,捧着暖手,却没有说话。
等杜如鹤缓过一口气,喝了一口热水,勉强抑制了颤抖,方才平静说道:“我要走了。”
“我知道。”
“来送我?”
“是。”
两人一问一答,似乎有声,实则寂然。
许久之后,杜如鹤一笑,无尽悲凉:“念去去,烟波万里。终究不能一尝心愿,可惜了得!但我这获罪身份,难为你还记得。”
少筠眸光浅淡,丝毫没有涟漪。她沉默了半晌,浅浅问道:“大约在大人心中,落此下场,亦不改初衷。”
杜如鹤凑在碗边的嘴唇逸出一串轻笑,随即说道:“君王帝国千古消,诚臣丹心自来存。”
“大人果然高义。”,少筠接了此话,便觉心中无话。
杜如鹤缓缓看向少筠,随即一笑:“你一个妇道人家,大约不懂。我一生只读圣贤书,虽然口呼万岁、帝国千秋,可为的还是天下万民。因为我明白,丹青之上,记载的只是王侯将相、功臣滑稽。可这功名利禄之后、血腥杀伐之间却是万千蚁民的寂然无声。与他们相比,即便我未能丹青留名,亦不算太过委屈无奈。诸如乃父,也算商贾中翘楚,最后命丧开中。至今,纪念他的宛然只有你,却再无旁人。他再好,于青史,却是淹没无名的一介尘埃。”
少筠静默垂听,有一瞬间,她仿佛感觉眼前之人不是曾叫她杀心顿起的杜如鹤,而是天人永隔的爹爹在温柔跟她对话。
早前的杜如鹤是什么样子的?清廉声名在外,但对她忌惮堤防至刻薄,所以她认准此人是以清廉姿态求取功名利禄之徒。而今听来,他竟丝毫不抱怨所得之不公。有那么一瞬间,少筠觉得自己的一把刀似乎太利,错伤了好人。可是一想到桑荣侍梅,一想到杜如鹤对少箬的苦难视而不见,那种随时随地都撕裂着她的痛淹没了心底。
既然明知自己不过是权势脚边匍匐的蚁民,为何践踏他人之时如此轻而易举?为何你怀着必死的赤胆忠心,却无视他人颠沛流离的痛苦?
少筠淡淡笑开:“不想离家千万里,在这边塞苦寒之地,还能遇上先父的知音。可惜我从未得知先父的死前心愿。或许先父逝世那一刻,未必能如同杜大人这般世事洞察,终于让自己甘心同万千蚁民一般,丹青不见,却只能安慰自己亘古不消。”
听出少筠语气中的些许嘲讽,杜如鹤却不以为杵,只是淡淡说道:“我只做我以为对的,他人作何念头,却与我何干。可惜新法未成,辽东困顿,不能叫陛下心腹之患迫睫之火稍解。我这一走,廖志远再无忌惮,未必不与程文运沆瀣一气。”
原来他未必是无知无觉得么?少筠奇道:“大人此话何解?”
杜如鹤苦笑,却十分自若:“辽东私盐泛滥,我素有耳闻。因此来到此处之后,我极力整顿,料想他们忌惮于我,也不至于太过猖獗。然而我一走,廖志远此人也并非意志坚定,未必会如我一般对辽东都司严词拒绝。你若还想在他手下讨得恩典,只怕困难,新法自然半途而废。”
少筠点点头:“既如此,大人何不向金銮殿陈明实情?”
杜如鹤摇头:“我并无实据,何况程文运将我贬至建州卫,只怕我连折子都送不出辽东了。”
事已至此,再多说一句,又有何益?少筠低下头,缓缓说道:“大人,前路风雪交加,您多保重。民妇在此别过大人了。”
杜如鹤点头,少筠站起,复将皓腕藏于衣服之内,踏着风雪离开哨塔。等走出城墙,侍兰侍菊同撑一把大油伞,为她挡住些许风雪。走出几步,少筠似想起什么,再回眸时,看见昏天暗地之中城墙之上几处火光透出些许温暖,却更加映的风雪之凌厉。
侍兰以为她有些感触,不免宽慰道:“建州卫,图大哥所在,竹子若是想……”
少筠一笑,接口道:“建州卫,我与程文运心照不宣!”
没错,是她与程文运心照不宣!
原本程文运想将自己放纵私盐之事直接嫁祸于杜如鹤,如此杜如鹤必死无疑。但少筠以为此事公布会令朝廷三司衙门介入,以致再有旁人介入。她忌惮杜如鹤将晒盐法公诸于众,更担心程文运因此惹来瞩目,因此阻止程文运,并且每一步都小心斟酌。拉拢廖志远许以重利,弹劾杜如鹤以无关小节,再令军士哗变以撼动天心。最终,皇帝生患,生生保住杜如鹤的命,却叫他永无升天之日。
贬谪建州卫,一则远离辽东京城,二则女真人可替她看管杜如鹤。这中间,程文运怎么做到的,少筠无须细问。她只是需要明白,程文运能稳坐辽东,未必没有自己的本事。而她,这一回真正选对了伙伴!
侍兰侍菊揣摩少筠这一句“心照不宣”,只觉得胸中丘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少筠大刀阔斧的劈了出来。
良久侍菊叹道:“辽东这鬼地方!果真是兵痞子成窝的!我压根不敢去想,这位大都督究竟有什么本事来心想事成。大约朝里头也有些人?”
少筠不再接话,却心中有数。经此一役,她经程文运的手赫然发现,原来金銮殿上的陛下,未必能驾驭百官似驭牛马、纵横六部如挥军旗,而她却未必不能!
缓缓回过头来,一城的火光俱灭,而地上足迹,被风雪横扫,已然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砍掉杜如鹤。难道人们以为皇帝高高在上,就能驾驭百官似驭牛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