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一处,各自目瞪口呆。
与君子语……分明对面之人,款款摆摆,安坐面前,樱唇轻启时,金玉琳琅:“空谷幽兰,与君子共语。”
她究竟还是记得昔日许多,她究竟还是知道自己用心良苦,所以来到他面前,告诉他君子之语。
而桑贵则暗自惊涛骇浪。前脚,商天华为媒介,让云小七在辽东收了两万引盐;后脚,商天华依旧为中间人,让云小七低价转让大把的珍宝给他。云小七是仁翁善主?这样大把花钱!可商天华一向他示好,他就已经明白,云小七的背后分明就是二小姐桑少筠。
如此一来,小竹子的举动就实在令人费解。桑家人自开中盐起家,但也是因为开中盐败落,身为桑氏的当家人,少筠无论如何也不该有闲情在这里面大洒金钱。可她偏偏就做了!
什么云小七是个愣头青,商天华是个奸掮客,也就哄哄不明就里的人!
商天华是安锦巷桑家后人,云小七必然就是少筠的心腹,两人一人装傻一人卖奸,其实都只是为少筠办事。只是少筠究竟是要干什么?
想不透,桑贵拉着万钱:“爷,竹子这一出,我竟是看不明白了!前面辽东颇为轰动的大事就是一个名叫云小七的傻小子拿了大把的银子去买两万引盐,可谁都知道,要是没有什么后的人脉关系,两万引盐换不到实在的盐斤,他这是把银子往水里扔。早前我大约联想不到云小七、商天华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路数。可这两个人把手头的好东西都低价卖给咱们,我就已经敢断定,这两个人必然就是竹子手下的人。商天华其实是老桑家在北边的后人,早前我就知道,只是还没有机会走访。而云小七……绝非蠢蛋,大约就是竹子的心腹了。”
万钱被桑贵一拉一席话,心神也定了下来。他顺着桑贵的思路想了一会,突然问了一句:“当日富安,赵叔他们说过,与少筠一同出走的究竟有谁?”
“竹子,竹子的两个丫头,侍兰侍菊;我爹、老柴,还有老柴一个徒弟。”,桑贵细数了起来:“我爹在渔村遇害,不算在内……”
“慢着!”,万钱压住桑贵:“老柴那徒弟叫什么?我记得海上的鬼六说过,两个男人、四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
“叫……”,桑贵想了许久,都想不起来,不免有些泄气:“家里柴叔、杨叔都各自带有徒弟,早前我都没怎么留心,只怕得回去问问赵叔他们。不过,爷,这都是无关紧要的,横竖这个云小七是竹子的人,我是极为肯定的。”
万钱摇头,不能同意:“不能小看筠儿的任何举动!她遭逢大难,绝不容易再信任任何人。如果知道她用的是什么人,至少能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有多大。”
桑贵心里一震,忙问道:“假如这云小七就是当日柴叔的徒弟,那是不是说明竹子又有大举动?”
“阿贵,此等状况下收两万引盐,还不是大举动?这里头至少压进去十万两银子!”
桑贵一想,也对呀!当年他换了两万引盐引回家,两淮轰动,小竹子之美名,遍传江南烟花富庶之地,桑氏甚至因此一举重返两淮制盐售盐的头把交椅!今日开中盐已经举步维艰的情况下,竹子仍然大举收购,自然是非同小可的大举动了!
“竹子究竟是想要干什么?”,桑贵头疼:“咱们家吃过这样一个大亏,连我都明白开中盐不能再碰,她那样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何必把在辽东赚的银子都压进去?”
万钱翻来覆去的想,其实也不十分明白,但是直觉告诉他,少筠此举,所谋甚大!可能是因为这种直觉,他隐隐约约有了更加深切的担忧。她明知是他,却始终不肯相见,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
忍不住,连万钱这样天塌下来都当被盖的人都叹了一口气。
桑贵见状想起早前宴席万钱的失态,不由得笑着安慰:“我没有爷这样的烦心事,今晚上……反倒是喜事!爷,阿菊她没有死,还跟在竹子身边。早前我爹身旁的焦尸,堂皇带了竹子的玉佩和玉簪,我一直都担心会不会是她。如今听了她的声音,知道她还活着,我心里即刻就定了下来。爷会因为竹子不肯出来而难受,我不会。我知道她活着,也不是对我没有情意,我就安心等到她出来的那一天,横竖都会有那一天。”
桑贵坦坦荡荡,足叫万钱惭愧。确如桑贵所说,知道她们还有情,知道她们还活着,相见不过是早晚,相认不过是缘分。早前的他,只是情到深处,患得患失。
万钱拍了拍桑贵的肩膀:“侍菊活着,那么你爹身旁的焦尸,不是侍兰就是侍梅。”
“为什么?”,桑贵愕然:“蔡波也死在渔村,他老婆也失踪了。”
万钱笑笑:“蔡波背叛桑家,少筠哪怕仁慈,断无可能将拱手相让簪、竹佩放在他老婆身上。何况一行人中,还有一个孩子?蔡波的老婆没死,孩子也没死,是无辜的侍兰或者侍梅死了,才可以解释筠儿这一路的义无反顾。”
桑贵叹气:“侍兰和侍梅……花一样的人呀!”
万钱没有接话,他太明白桑贵一句感喟背后,是多么残忍的雨打娇花颜色残。或许正是因为目睹这些,昔日仅仅只是刁钻的小竹子桑少筠,才会变成今日这个向清官举起屠刀而毫不手软的漠北鹰隼!
桑贵又叹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笑嘻嘻的:“爷,咱们该怎么办?云小七的皮毛、东珠都未经加工,不如咱们运进京城,那貂皮什么的裁成眼下时兴的衣裳,那价格就一路攀升了。还有东珠,找了好工匠,镶金镶银,自然也是两样的价格。一路南下,在江西景德镇多收瓷器,在两淮两浙收茶叶丝绸,再往福建收德州瓷、武夷茶。一出海,咱们一本万利!”
万钱笑笑:“这事儿,你就能做主。何况云小七那一笔东西,也是筠儿贴补家用的,你大可大方运筹。”
桑贵嘿嘿的笑,凑近万钱道:“爷,谁知道竹子究竟是贴补娘家呢,还是贴补婆家!”
……
万钱压根没有在辽阳过年,大都督府宴会后第三天,桑贵试图接洽云小七。但云小七也没出面,只是派出了一个嗓门儿贼大的半大丫头,拿着云小七的印章,给桑贵落实了这一笔皮毛生意。
大家都是明白人,桑贵和万钱也都不再计较什么,第二日立即骑马进京。
知道万钱远去,辽阳城里的少筠舒了一口气的同时,竟又觉得辽阳城里的日子有些寡淡。也正因为寡淡,弘治十七年的新春佳节,她过得波澜不惊、从容淡定。
过了正月十五,侍兰还没有正式前往金州所,少筠首先把小七唤到了跟前:
“小七,出了正月,我想让你重返两淮,你这些日子就细心做些准备吧。”
少筠说这句话的时候,少箬在场,枝儿在场,老柴、容娘子两夫妻,侍兰侍菊和莺儿都在场。人人听见“两淮”这两个字后,都是浑身一震。
两淮,扬州和富安,他们的家,沾满了他们血泪和爱恨的地方,他们离别三年之后,终于要踏上回家之路!
少筠环顾这些一路不离不弃的亲人,心知他们的震动,也明白自己的心情,因此浅笑道:“你们没有听错,我是要让小七出了正月后,选一个良辰吉日启程南归。”
小七站起来,恭敬作揖:“是,竹子。”
“你这一趟南下,身上携带两万引盐引,直接前往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属的泰州分司兑换盐斤!”,少筠徐徐说道。
一屋子的人听到这话,面露不可思议!
小七当即问道:“竹子,我甚至连开中盐商的堪合都没有,怎么可能换回盐斤来?何况,两淮上的盐,没有一点儿人脉,就算盐仓里有盐,官老爷也不能答应我呀!要不,我回富安一趟?”
余者少箬等人都是奇怪的看着少筠。
少筠摇摇头,直接对小七吩咐:“我要记着我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你回到两淮必须依着我的话做,不可越雷池一步。”
小七不再敢说话,垂手恭听。
“第一,你是辽东盖州人士,原本是乡下一个穷小子,只是意外得到远房叔祖的巨额遗产。第二,你回到两淮绝不能去富安找我姑姑或者赵叔他们,更不能对任何人提及我与姐姐在辽东生还。第三,此行换盐,你身上只需要有官凭路引和盐引,至于户部开出的盐商堪合,你不需要理会。第四,此行换盐,你不必为难,因为我不许你换得回来一斤盐!第五,我会派清明与你同行,你二人在路上要相互照应!”
小七张大了嘴吧,老柴被容娘子掐出血来也毫无知觉。少箬手帕捂着嘴:“筠儿,你竟然换了盐引回来!”,唯独侍菊侍兰勉强压住了震惊。
少筠看向少箬,淡笑道:“姐姐,我们在辽东赚钱再多,终究不过是罪人。小七此行,无伤大雅,不过是虚实相间,给两淮原本就势同水火的形势,再添一点儿兴味罢了。”
说到这里,少筠扬声道:“清明,你来!”
“哎!”,大嗓门儿扬起来,脆生生的小丫头掀帘走进来。她一脸的青涩,可是表情自在惬意,事事理直气壮,丝毫没有怯场:“夫人,俺来了!”
少筠笑着点头:“清明,出了正月,你跟着小七哥哥到江南跑一趟,你呀,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权当给你出去见识见识世面,可好?”
清明眼睛一睁:“夫人让俺去江南?那个啥、就是那个江南?顶好、顶好的那个江南?”
少筠缓缓笑着:“好不好?你高兴不高兴?”
清明呵呵的笑着,一幅傻大姐的模样。
少筠心中有些满意,大智若愚,她期待这个憨直有韧劲儿的傻大妞儿给两淮的官老爷们添点儿精彩!
作者有话要说:清明和小七先回两淮,想得到么?复仇的步伐大步迈开,回两淮之前先要巩固辽东利益,最后一个大情节之后,就可以回两淮了。
开年了,大家新年事事顺利、如意!蚊子心想事成!ho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