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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帐房里桑贵歪七扭八的坐在上手的圈椅里,老杨老柴两位右手边立着,徐管家则安坐在左边那小桌后边。

桑贵一管湖笔没有沾墨,比划来比划去的当玩具,一副的吊儿郎当。老杨老柴两位面有愠色,却一言不发,而徐管家却是满脸平静的。

少筠一进外帐房,就感受到几人气场不对。她浅浅一笑,径自往上手书桌走去。

桑贵知道这位小姐轻易不能糊弄,也早就站了起来:“二小姐,您赶巧了!”

少筠浅笑着点头,又看了老杨老柴一眼,然后落落大方的在上首落座,然后慢条斯理的接过外帐房伺候丫头奉上来的茶,饮了一口,才说:“杨叔方才找人给我带话了,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老杨上前一步,拱手回到:“二小姐只怕得当机立断拿个主意了!盐使司衙门传出消息了,咱们两淮只怕要实行折色纳银!”

少筠看了老杨一眼,知道老杨一脸着急底下的意思。她又扫过老柴,也明白老柴眼里的肃穆。当日大伯爹爹看人丝毫不错啊!

少筠隐下心中感喟,转头看着徐管家,淡淡笑道:“徐管家,早上我请你取了家里的账本给桑贵,你还有顾虑,不知道到了眼下,你还有什么顾虑没有?”

徐管家眉毛一耸,站起来拱手道:“回禀二小姐,桑家账本,一本不漏,都交给桑贵了!”

少筠挂了挂嘴角,又看向桑贵:“桑贵,你说吧,咱家账面上还有多少银子是可以响应盐使司衙门的折色纳银的?”

桑贵稍稍收敛了吊儿郎当,拱手回到:“二小姐,去年桑家正经的盐引数额是八千零一十小引,姑老爷已经在盐仓支齐全了数额,年后陆续往各地销售了。另外去年扬州知府、咱家大小姐府上、江西宁王爷等人家在咱家寄售的盐斤合计一万零五百引。这两处加起来共有一万八千五百一十引。桑贵算了一下,刨去本钱,此处仅有大约两千两银子可以动用。若按照一引盐官府定价二两五分银子算,咱家只能买到八百引盐!”

少筠敲了敲桌面:“二两五分银子一引盐?算下来八钱银子一百斤?阿贵,这数有些出入吧?灶户们不煎盐直接纳银子的话,是按两钱五分一百斤盐来纳的。”

桑贵闻言嬉笑了一声,徐管家面具般的面也扯了扯嘴角。还是老柴实诚,明告少筠:“二小姐,这是差价,转运使大人也要赚些损耗银子……”

原来如此!这官老爷们胃口也忒大了!每年盐商的孝敬还少么?竟然还这般花样百出的从盐商这里掏银子!少筠抿了抿嘴,又问道:“咱家私收余盐的银子、翻新残盐赚得银子有多少?”

桑贵又是一声嬉笑,横了徐管家一眼,回道:“私收的得有六万斤,交给水商,赚得三千四百两银。残盐这一块……账上的数额是翻新了八万斤,刨去成本人力,赚得三千两。”

少筠没有忽略桑贵说的那句“账上的数额”,她不露声色的扫了徐管家一眼,然后暗自心算。两千加上三千四再加三千,一共就是八千四百两。即使全拿出来响应折色纳银,也不过能拿到三千余引盐……

桑贵一说完,老杨便有些着急的说:“小姐!咱们不能全部的银子都拿去官府!比起大爷二爷在时,眼下这八千两银子算什么?!何况以今日官府的定价,这点银子也只能换三千余引盐。这个数,实在寒碜!官老爷见了这个数目……咱们桑家来年绝无可能再跟着转运使大人往南京里去了!但是,这八千四百两银子就是咱们唯一的凭借了,没有了他,来年咱们桑家就是想做残盐这一块的生意,也不能够了!咱们拿什么翻身呢!”

“杨叔,”,少筠浅笑:“您是说,既然咱们已经不能让官老爷侧目了,倒还不如把银子省下来,去做残盐的生意,是么?”

老杨点头,仍是一脸的着急。老柴看见了拉住老杨,挤出笑来:“小姐,我同老杨一个意思。官老爷那算盘,不比咱么商家笨!八钱银子一引盐,明摆了要咱们盐商吃哑巴亏!也难怪了,转运使大人做满今年,就该换人了,这时候不趁机捞一笔,往后哪个地方还有两淮肥!要是咱家同大爷二爷那时候的光景,拿这些银子买个好交情,也不怕。但今年,账上八千两银子,能换三千盐引,就是全奉到官老爷跟前,人家还以为咱们寒碜人家呢!何苦来!”

少筠点头,垂眸沉吟。而后又笑着问徐管家:“徐管家,您怎么说呢?”

徐管家眉头一皱又展开,不疾不徐的声音说道:“小姐,老杨、老柴的话,老徐不敢苟同。”

少筠眉毛一展:“徐管家,请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姐,盐商从换盐引、支取盐斤、转运盐斤、销售盐斤,都在官府的严密控制之下。这里头,要说很松也很宽松好做,要说难做也很难,全凭官老爷的一句话罢了!同官家的关系搞砸了,来年桑家只怕一引盐也支不回来!小姐不要以为小人夸大作假!两淮上每年在盐仓守支的盐商能挤满富安!为什么?就是搭不上官老爷的路子,人家官老爷不赏饭吃!你就是有银子也没用!”

“折色纳银,八钱银子一引盐,比咱们纳的盐课高出三倍还不止,那又如何?官府拿着盐,做着独家生意,谁敢吱一声?哪怕就知道转运使老爷是白赚那中间的银子,咱们还得兴高采烈的双手奉上,不然什么叫与官府打好关系?怕就怕咱们今年账上的银子,人家官老爷还看不上眼!”

徐管家长长一番话说完,桑贵斜睨着徐管家嘿嘿直笑,却一句话也不说。徐管家见桑贵如此奚落他,当即脸就黑了,看了桑贵一眼,直截了当的问道:“小贵子,难道我说的不对?或者你还有好法子?”

桑贵不紧不慢的,歪嘴叭咂了一下,很惹人嫌弃的声调说道:“阿贵有没有好法子,还得看小姐!阿贵只是看不惯这世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了婊、子,立了牌坊也罢了,竟还想昭告天下!”

徐管家一拍桌子,立即站起来指着桑贵:“你说谁当婊、子立牌坊?!”

少筠眉头微皱,正要出声制止。桑贵却像条泥鳅似地,扭身嬉笑:“哎哟!徐管家,您着什么急呀?小贵子又没点名道姓的,您又何必着急着对号入座?”

“你!”,徐管家指着桑贵,气不打一处来,又气哄哄的向少筠一拱手:“小姐,此人从进这外帐房那天起,无时无刻不挑小人的刺,实在叫人忍无可忍!也罢!小姐有三位帮着,小人这就告退罢了!”,说罢竟要拂袖而去!

想就此脱身?没那么容易!少筠轻笑两声:“徐管家!您别着急着上火!在这屋里,我桑少筠不发话,谁也不敢替我拿主意。您说桑贵冲撞您,我不问因由,只为桑贵比您年轻,也该叫他向您道个不是!只是,您是位行尊,这点儿包容想必是有的,不然谁人敬您这位行尊呢?阿贵!我说得对?”,少筠说着盯着桑贵。

少筠嘴角挂笑,最是温柔恬淡的样子,可是屋里几人无人敢忽略少筠眼中的犀利!

桑贵又是嘻嘻一笑,走到徐管家面前恭敬作揖,仍有些皮滑的声音说道:“小贵子冲撞老行尊了!徐管家您见谅!”

徐管家轻轻哼了一声,脚步却是停了下来。无论如何,能不扯破脸皮也犯不上扯破脸皮。商家唯利是图,可明面上的信誉也十分紧要,毕竟他还是受了桑家十多年的恩惠!

少筠眼见徐管家暂时稳了下来,便转头对杨柴两位说:“柴叔、杨叔,您二位别着急,眼下官府的布告还没有张贴,咱们还有一些时间考虑周全。徐管家说得有理,咱们银子少是没错,但官府的关系也不能不考虑。”

柴杨二位听了少筠平静的分析也都拱手应是。少筠又笑着对徐管家说:“徐管家,您快别为小贵子不知轻重的两句话生气!若是他给您赔不是还不能叫您痛快,少筠也向您道恼!但这家里的帐,唯独您最清楚,您可不能这时候撂挑子,不然少筠怎么办呢?您辛苦些日子,权当疼疼小竹子罢!”

少筠此番话用了三分情意、五分世故,徐管家也不得不服,脸色也缓和了下来,有些不自然的说:“二小姐客气了!有什么请吩咐罢了!”

少筠又是甜蜜一笑:“如此,少筠也不客气了!徐管家,扬州梁府、康府联姻,早前姑姑正为安排什么人送什么贺礼犯难,如今我娘管内帏,不也正为此事为难?偏偏梁府是管盐的同知大人,两府也都有盐斤在咱们家寄卖,这两处都怠慢不得!您和胡嫲嫲可得多到上院去,同我娘说道说道,定要这两家的礼数都妥妥当当才好!至于折色纳银的事,到时候自然还得叫徐管家过来,咱们一块拿个主意。”

康梁联姻,轰动扬州,桑家与两家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加之生意还得指望人家关键时候说两句好话,自然是要隆而重之的。少筠让他去帮忙,理所当然的。徐管家一听在理,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桑贵一眼,然后向少筠作揖便退了出来。

徐管家一走,最能闹腾的桑贵没说法,反倒是老杨张口就问:“小姐,您知道老徐暗地里耍什么把戏?还与他好脸色!”

少筠皱了眉,一直忍着没说话的侍兰这回忍不住了,连忙问道:“杨叔,怎么说的?小姐方才从外边回来,虽然摸着些端倪,到底还有疑惑。”

老柴率先摇了摇头,老杨咳了一声,说道:“小贵子,方才那么些话!现在小姐问,怎么一句也不说?”

桑贵随手拨了拨左边桌子上的算盘,笑道:“小姐,您右手边上那一叠账册就是老徐拿给我看的!”

少筠笑了笑:“你刚才说了一句‘账面上的’,我听着呢,徐管家私下有些自己的动作吧?”

桑贵嘿嘿一笑:“小姐,咱家老掌故一年能翻新残盐多少斤,旁人不知道,我家老头子怎么会不知道?何况我在扬州府上营生这几年,两淮盐商一进一出的情形,我若不留心着,我凭借什么叫小姐您花大把银子的养我?小姐,桑家的老徐心黑啊!就这一年,他搭着桑家的顺风船,自己占了多少残盐的好处?!他这两头占便宜又两头都瞒着,偏叫老掌故们以为是桑家克扣他们的人工,真是!”

少筠心中冷笑不已,果然如此!

而尚未等她说话,老柴老杨已经忍不住说道:“小姐,占一点便宜还是小事,了不起老桑家少赚一点!可咱们往外一打听……竟有同行暗地里抛出了消息,说除了桑家,还有人有能耐翻新残盐,想招人参股,一块分了两淮的残盐生意呢!小姐,果真如此,咱们桑家就吃了大亏了!咱们寻左思右想的,两淮还有人能翻新残盐?不能够啊!没听说啊!这里头难道是咱们家里的自己人打了什么主意?”

少筠浑身一震!家里的老掌故!“桑贵,你说昔日徐管家两头吃,也肯克扣咱家老掌故的人工钱?”

桑贵一拍脑袋,侍兰也“呀”了一声!

少筠身子一凉,鼻尖便渗出冷汗来。原先觉得累世的情意保着老掌柜,不会出什么大错,结果偏就是这儿出了大问题!天啊,难道人家是要把桑家一锅端么!

桑贵一个激灵后回神,罕有的严肃:“小姐……您想到了!只怕老徐这黑心的要把老桑家一口气给吃了!这边厢官府折色纳银,那边厢……既然两淮暗地里留出那样的消息,咱家的这些老掌故只怕也被人挑唆的心都野了,来年这残盐生意就玄了……”

是么,那她要怎么办?才一上来就遇着了窝里反的恶狼!

作者有话要说:好多专业术语……晕

没关系了,此文我要慢慢写。

大家看到了,盐这一块,大致分成开中盐引、私盐、残盐。这三种历史上肯定都有的,但还不止,我也不打算写得太复杂。

开中盐就有“守支”的说法。为什么这么说呢?盐商在边疆取得盐引,但是最后放不放盐,是两淮管盐的官员说了算。这里面就有极大的寻租空间,商人也就有了“守支”的说法。官员不高兴给你,或者家里有事,让盐商们等着,盐商也就得等着,这就是守支。这也就是为什么只有官府背景的商人才能发展壮大的原因。

还有折色纳银为什么那么不靠谱,就因为直接纳银子。而且当时而言,盐属于政府垄断行业,没有、也不允许有任何竞争,所以官府怎么卖,全凭拍脑袋。这也是盐业自古以来非常复杂的原因:官府任何干涉经济运行的动作,都有可能产生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怪事、扭曲事。

桑府的情况很严重。开中盐亏了,残盐被徐管家趁着易权的时机吃了一部分,私盐部分又暴露了,更加要命的是,徐管家长期管理处理残盐的老人,所以他有机会收买这些人。帮别人赚,不如自己赚。但他的本钱不大够,所以才要人参股,所以万钱这类人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