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下的功夫喘不上气,又冷汗直冒。
手下老杨老柴、桑贵和侍兰都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形式很糟糕,偏就叫少筠遇着了!一边是官府收刮一笔的卑劣心思,一边是老掌故心中的潜潮汹涌。一个不小心,桑家这艘百年老船,就要在她面前彻底倾覆!
少筠紧紧握着拳头,仿佛掌心有万金宝物!不行,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只是哪儿是事情关键?钱,不够,所以马首地位眼见丢失……人人都预料到了她钱不够!万钱知道,徐管家必然也知道!可是去哪儿弄这笔钱?难道真要像万钱说的那样,与他合作么?如果真与他合作,自己有什么本钱值得万钱投重金进来?
……是家里的老掌故……没错,是家里的老掌故!
可是……家里的老掌故也不一定保得住了,眼下她就是愿意和万钱合作,也未必有这个本钱了……真的么?真的不行了么?她不甘心啊!难道这些老掌故们就真的在这时候惟利是图?
不对!少筠猛然一震,拳头更紧了两分:如果老掌故为一点钱就能抛弃累世的情谊,那么,她桑少筠也能用钱把这情谊买回来!不错,姑丈说南边的老掌故是咱家里的根基。只要这个根基还在,桑家百年老号她就倒不下来!即使倒了也能重新再站起来!
一瞬间的功夫,少筠的心思宛如大鹏在崇山峻岭间随着山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急转了千百遍,最后冲出群山,忽见平湖万里、晨曦初晓!少筠微微喘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全被冷汗侵湿了,黏糊糊的正难受!
她微微喘了口气,取了丝帕轻轻擦去了笔尖的冷汗,而后敲了敲桌面:“桑贵、柴叔、杨树,眼下形势危急,出乎咱们的预料,如何是好?”
柴杨两人对望一眼,皆是沉痛面色:“小姐,不承想咱们家的这些老掌故也会出这样的问题……往日听他们暗地里抱怨,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若是人心散了,可怎么好?”
少筠点点头:“叔叔,当日我大伯我爹爹待这些掌故们好么?我记得头一回出门,柴叔还说过,当日大伯和爹爹还肯下盐场去与他们聊家常?”
老柴点头:“正是!可惜姑太太一个妇道人家,自小就没跟着老太爷去过盐场,管了家自然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眼下不是论是非的时候啊!少筠眯了眯眼,下了决心:“掌故心散,一为家里头没人用心在这上头,二为钱财!前面一条,我桑少筠和箬姐姐,要为大伯和爹爹捡起来!后一条……既然旁人用钱可以买动他们,我桑少筠也可以!桑贵,你说呢?”
桑贵嘿嘿一笑:“小姐痛快!有小姐这句话,桑贵定能帮你周全!今日拿了账本,我细细查过账面,徐管家素来在老掌柜身上的开支都是按照大爷二爷早十年前的老例。这个数也忒寒碜。”
那老杨老柴听了少筠的话也振奋起来,可还没等两人说话,侍兰却先愤愤不平起来:“照我说,前头怠慢老掌故的,是姑太太,与小姐何干?再说了,徐管家素来管账,老掌故好也不好,他能不知道?怎由得他说风就是雨?又怎由得他撇得一干二净?咱们二小姐,头一回出门,身上只带了二十两银子,就打赏了十两出去;第二遭出门,身上仅有一百两的银票,眼皮儿也没眨一下,就把灶户们的损失揽了下来。老掌故们有眼看,也有心看,怎会看不到?!”
一番话说得老杨老柴频频点头:“是这话了,二小姐行事,素来都把老掌故们放在头一位的!不然也不会头一回出门就直奔富安去!”
然而两位的话,少筠并没有听在耳里。她因为侍兰的一番话触动了心思。没错,怠慢老掌故的人,不是她桑少筠,而是她姑姑!而且多年来替姑姑管着下面老掌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管家!徐管家想两头都占便宜?那也得两头的人真是瞎子!
她微微一笑,看向桑贵:“阿贵,听着侍兰的话了?有什么念头没有?”
桑贵朝侍兰竖了大拇指,然后说:“我爹在这上头明白事理,他心里头也着实疼着二小姐。所以二小姐很该再去见见我爹,也亲自见见下边的老掌故,叫他们都知道小姐宅心仁厚!另外么……小姐还得拿个主意。徐管家账面上的账做得漂亮,但他不是蠢蛋。老掌故真心动,那就说明老徐这老小子背着主人家在这上面花了大价钱了!小姐一时半刻没法把人家婉转回来,最顶用的还就只有银子!若这边开销大了,官府那边又如何应对,小姐,您心里有把算盘?”
少筠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又沉吟了半晌,才说道:“阿贵所说……银子我桑少筠不怕花,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也不算大事,我桑少筠就是借贵利也筹出来!只是,这事还真不能急!老掌故要不是为这累世的交情,姑姑十年管家,人家早就走了,何必等到现在。眼下我上来了,一下子说要他们回心转意,人家转不过来,岂不是以为我用银子砸人家?反倒误事了。”
老杨老柴这一下心服了,都说:“二小姐人情世故的这份通透,很叫人放心,本该如此!”
少筠又笑了笑:“就先这么定着吧。我是该再跑一趟富安,柴叔、杨树,这个就你们来安排。到时候两位叔叔陪我一道见见咱们家的老掌故,省得我年轻不认得人,惹了笑话。然后么,此事要低调些,千万别叫家里人知道。另外,官府这一面的银子,桑贵你就负责筹集起来,免得官府出了布告咱们手忙脚乱的。家里头……你们也都知道深浅了,没事不要胡嚼舌根。桑贵你往日如何行事,以后还如何行事,且不叫人家看出端倪来。”
桑贵嘿嘿一笑,又捋了捋袖子:“个老小子!我不把他折腾一回,我也白叫桑贵!小姐,您甭着急小贵子会露了什么风声,咱家里都被那老小子掏空了,小姐眼下压根没有钱来响应折色纳银,那是明摆的。我一个新管家,不找他着急,我找谁着急去?”
少嘴角一挂,嗔了桑贵一眼:“照你的说法,我也该找姑姑姑丈着急去?”
桑贵哎了一声,坐在左边小书桌上,使劲的晃着腿:“小姐,那是您仁慈!也罢了!小贵子日后挨打挨骂、欠了花酒钱戏钱,小姐一准帮着填上,就这样,小贵子还用挪窝?”
一番颠三倒四不伦不类蹬鼻子上脸的话叫一屋子的人都笑开来。那老杨耿直,直笑着抄起一本账本兜头的打桑贵:“死小子!小姐黄花大闺女的,你嘴里胡沁什么花酒钱戏钱!老杨我不教训得你嘴巴放干净些,也对不起你爹!”
桑贵抱着头,哎哟哎哟的躲。少筠忍不住笑了,心里也松了一点。侍兰看见少筠脸色没那么严肃,也悄声说:“小姐,一整日了,可乏了?您午饭也将就着吃的,不如回房去,收拾一番?”
老柴爽朗,比老杨还心细一些,听见侍兰说话,也上来:“小姐,老徐靠不住了,康梁两府的事情,您还是经心一些好!”
少筠扶着侍兰的手站了起来,笑道:“也罢了,如今外账房有你们三人,我也不必多说了。”,说着便和侍兰一径回竹园里来。
竹园里侍梅新官上任三把火,早打听了少筠和侍兰回来了,却左等右等的等不到人,正担心着急呢。这一下看见少筠和侍兰缓着步子走了回来,忙赶了上去:“小姐!怎么才回来!”,然后又嗔怪侍兰:“春日里最舒适了,你还让小姐弄了一身汗回来!”
侍兰偏头一笑,点着侍梅的鼻子:“着什么急!眼下不就回来了?你放心,你管竹园怎么管都是好的!自小到如今,咱们三个人,最挨小姐教训的是侍菊,你么,做什么小姐都说好!”
侍梅因为少筠委以重任,自然郑而重之,也想在少筠面前得个好字,不想被侍兰一语道破心思,不由得臊得找地缝来钻。少筠自小知道这丫头腼腆内向,最不耐七拐八弯的思量,每每鼓励的多,眼下看见侍梅臊了,因此拉着她的手:“她不过笑话你两句,你就害臊啊!让我瞧瞧,你今日为我准备的贴心不贴心?”
侍梅一听,勉强收敛了羞涩,把少筠拉进房里:“小姐,您若饿了,我做了桂花糕,还还沏了茶。若您用过午饭了,后边备了浴桶让您沐浴。”
侍兰在后面跟上来,笑道:“今日又游湖又漫步的,打发小姐先沐浴是正经。”
少筠想了一下,便说:“侍兰,你去找侍菊清漪回来,晚饭么,你们陪我一块吃。侍梅,你准备的很好,我该先去洗漱一番。”
未几,少筠收拾妥当,坐在妆奁前任由侍梅打扮。侍梅素手轻轻,轻眉微微,给少筠绾了个家常的小籫儿,簪了根俏皮的桃李结实笑春风的果簪,又换了一身天青色的五福仙桃家常背子,并一条月白百褶裙。然后叫园子里的嫲嫲卷起了窗外风帘,才把少筠搀到榻上歇着,自己才笑道:“小姐,用点儿点心?”
少筠一眼看到竹园里头青翠欲滴,眼睛就移不开了,只不紧不慢的说到:“就搁在桌上吧,若想吃了,也方便。”
侍梅一面收拾少筠换出来的衣裳头巾,一面笑道:“小姐还和旧日一样,看这竹子就看不腻。可恨竹子百样好,也招蚊子啊、虫子啊的。”
少筠真有些乏了,因此看竹子看得有些呆愣。等她回过头来,又看见侍梅拿了竹绷子,坐在桌边飞针走线的给她的衣裳添纹样。她有些喟叹,她自小的三个丫头里,就侍梅年复一年的单纯平静,从来拿起活计就干,从来不问自己付出了多少、回报多少。或许恰因为如此,少筠面对多少的难堪和不安,都不愿意叫她多操心。
“自小学女红,唯独你做的最安稳,侍菊侍兰嘀嘀咕咕的总说也不见你闷。你瞧瞧,如今我的衣裳都是经你的手,从里到外竟都是如此。你若是累了,也歇一歇罢。”
侍梅抬头一笑:“若说女红,最好还是小姐,清漪说是小姐念过书的缘故,但侍梅还是觉得是小姐聪明罢了。小姐外面事繁,我不能做什么,做这个也罢了,要是累了我会歇着,难不成我真是傻瓜么。”
少筠笑笑:“这衣裳你新作的?绣什么纹样?”
“上回大小姐不是给了两匹松江府的细布?那布好得很,又轻又密又薄。颜色侍兰也挑的好,胭脂似地红,也不重也不浮,侍梅寻思着绣几朵榴花在襟口。小姐夏日里穿着,又精神又稳重。”
少筠展眼看去,霞影般的料子,上头精工绣了三朵半榴花,十分的可爱雅致。少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果簪,笑道:“可见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连替我收拾也是这样丰收喜庆的。瞧我头上戴的这支果簪,还有身上的五福仙桃花样,在还有你眼下绣的榴花!”
侍梅抬起头来甜甜一笑,又低头走线:“小姐那么多的梳头家伙,我顶喜欢这支果簪,瞧那圆乎乎粉嫩嫩的芙蓉石小桃子,还有那翠盈盈碧玉小李子、黄澄澄的小梅子,簇在嫩叶中间,真是看得人心花都开了。梨花、桃花、海棠……都好,可是小姐素来喜欢那清净的颜色,唯独这果簪叫小姐十分欢喜的模样。”
“罢了!你喜欢,我赏你也罢了!没得叫你整日惦记着叫我带上!”
“带我自己头上,我又瞧不见……偏我就喜欢瞧着它在小姐头上戴着,那小果儿好似挤在一堆笑似地。”
……
经年后,少筠在同一个地方,想起的竟然不是那日外帐房那山高水急,而是竹园里午后的这一字一句。有时候,你不得不感叹,人生很奇怪,每每是一些细枝末节铭刻了那风雨路途……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需要过渡一下。给侍梅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