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动:“说到‘助先帝理政’,微臣这点文案上的功夫实在微末得很。后宫中真正助先帝一匡天下的,是被先帝放出宫的颖嫔史氏。若无史氏,怎能连年用兵,民不加赋而国用充足?如今史氏父兄流放,史氏与老母弱弟相依为命,生活不免困顿。微臣斗胆,请陛下对史氏加以褒奖,微臣愿分一半封邑给史氏。请陛下恩准。”
高曜扶起我,笑道:“分一半封邑?这又何必?既然你开了口,朕就封她为越国夫人,封邑二百户,另赐金银粟帛。朕要向天下表明,只要为国立功,不论男女,不论当下的地位境遇,朕都一视同仁。所谓‘赏不逾月,欲人速睹为善之利也’。[7]”
我含泪笑道:“陛下圣明。只是微臣怕群臣有异议。”
高曜笑道:“这有何难,朕就说这是父皇遗命,量谁也不敢再聒噪。再者,虽然越国夫人已出宫去,依旧还可以为朝廷所用。这一点,朕要学一学父皇,只要是人才,何必耽于男女之分?是不是?”
我大喜过望,拜道:“微臣代越国夫人叩谢圣恩,吾皇万岁无疆。”
高曜笑道:“总是为别人谢这谢那,竟不为自己求么?”
我笑道:“微臣斗胆,还有一件小事,望陛下恩准。微臣的姐姐独自一人在宫里,难免思念亲人,请陛下恩准微臣的母亲能常进宫来陪伴姐姐。”
高曜笑道:“这点小事,也要来求朕?你去内阜院、掖庭属打个招呼,谁敢不放老夫人进宫?”
我忙道:“微臣不敢擅作主张。”
高曜笑道:“你放心,等过些日子芸儿进宫了,朕会亲自吩咐她的。”
高曜即位一月有余,宫中却还没有芸儿的身影。既然慧太嫔不会再掌管内宫事务,想来芸儿不久就会进宫。我笑道:“来日李孺人进宫,陛下打算给什么位分呢?”
高曜道:“芸儿忠心耿耿,又为朕吃了许多苦,朕想封她为妃,以示尊崇。”见我迟疑不语,又加一句,“玉机以为如何?”
我微笑道:“微臣以为妃位太过贵重。”
高曜一怔:“莫非你也认为芸儿不配做皇妃么?”
我坦然道:“微臣并非此意。只因陛下还没有大婚,若先封了皇妃,恐薄待了新后。柔桑县主是大长公主的独女,身份贵重。且这门亲事是慎妃娘娘与大长公主一早定下的,陛下奉母命成婚,实不宜薄待新后。微臣以为,陛下不如暂封李孺人为嫔,待日后诞下孩儿,再慢慢晋封不迟,只要陛下有心,还怕李孺人做不了皇妃么?”
高曜神色一黯,背转过身去,抚额一笑:“朕险些忘了,你是熙平姑母送进宫来的,朕有今日,熙平姑母功不可没,朕的确不当薄待表姐。只是朕怕芸儿不悦。”
我微笑道:“夫妇若一起度过灾厄艰险,假以时日,彼此笃信不移,便是最牢靠的。昔日先帝对周贵妃便是如此,陛下对李孺人亦如是。李孺人识大体,绝不会因此不悦。”
高曜侧一侧头,眼里闪过一道古怪的目光。他慢慢步上案台,回身坐下时,是帝王特有的庄严和谦和的笑意:“是朕虑事不周。那朕就封芸儿为贞嫔。忠贞不贰、坚贞不屈的‘贞’,如何?”
我微笑道:“陛下圣明。”
【第三节 人心不同】
快到午膳时分,才从南书房中出来。早春的风清冷淡薄,从浓郁的暖香中钻出来,只觉周身松快。高曜已登上帝位,再没有从前相对时亦师亦友的亲近之感了。银杏深吸一口气,悄声道:“书房真闷。不知陛下为何不用先帝的大书房?”
“大约是思念先帝,不忍居住在先帝的宫殿之中,所以降居日华殿。”“那陛下会不会永远住在日华殿?”
“我也不知道。”
银杏回头见定乾宫西侧门已在十步之外,这才道:“刚才陛下苦苦挽留姑娘,姑娘的心也太狠。”
我叹道:“‘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犯而聚怨,不可以定身’[8]。你明白么?”
银杏道:“姑娘是说,月满则溢么?”
我笑道:“我出身卑微,又是女子,能封侯开府已是极大的荣耀,耽于政权,是取死之道。”
银杏仿佛急切想说什么,终是垂首,双唇紧闭。我笑道:“你很聪明,也有理家的天赋。来日开府了,我让你做府中的总管,你可愿意?”
银杏忙道:“不。奴婢在姑娘身边日子还不长,这总管之位还是让绿萼姐姐做吧。”
我奇道:“何必虚让?你知道的,绿萼的性子坐不了这个位子。”
银杏笑道:“奴婢不是虚让,而是奴婢知道姑娘要出京去游历,所以想跟着姑娘出去。在府里做总管,多无趣!”
我笑道:“还没出宫,你的心就野了。”
银杏仰望碧透高远的天空,尽情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凡是用心跟随姑娘的,谁还瞧得上那些虚名虚位呢?”
第一次见到银杏时,她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在掖庭狱中,怯怯地躲在秋兰背后,又冷又病,却强充“公孙瓒之义”。如今她的容貌依稀还有当年稚弱的影子,目中神采却全然不同了。
我不禁微笑:“你瞧不上这些虚位,只因你已经得到。我还在长公主府做奴婢的时候,并不敢像你这样想。”
银杏垂头道:“是奴婢轻狂了。姑娘恕罪。”抬眸见我神色如常,又不禁好奇地追问,“难道那时候姑娘也想出人头地么?”
“出人头地?”念及往事,一腔子的冰冷污秽在胸中翻涌。我在这皇城中的所作所为,多一刻回忆,便多一分痛恨。“这四个字,那时候是想也不敢想的。所以只要有一丝机会便拼命抓住,不论好坏,不问丑恶,更没资格拣选前程。”
银杏道:“姑娘这话奴婢听不懂了,听上去姑娘好像是被逼着进宫似的。”
我一怔。不错,“不论好坏,不问丑恶”这八个字,我有什么资格说?是我自己选择这条路的。“江淹有一句名言:‘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9]世人只记得这一句,却不记得后面一句,‘吾功名既立,正欲归身草莱耳’。江淹那时已是散骑常侍、左将军、临沮县伯,后以金紫光禄大夫、醴陵侯卒,他说自己瞧不上虚名虚位尚可,换了咱们,谁也说不得。”
银杏忙道:“奴婢再也不说大话了。”
我拨开她眉梢的碎发,淡淡一笑:“你还年轻,的确应当出宫去,好好瞧一瞧这大千世界。”
银杏笑道:“姑娘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话音刚落,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朱大人请留步。”
银杏转头看了一眼,奇道:“是简公公。怎的从定乾宫追出来了?”
小简气喘吁吁地追到我身后,平息片刻,这才趋步转到我跟前,恭恭敬敬施一礼道:“奴婢拜见大人。”只见他一头的细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中全是庆幸和感激。
我笑道:“简公公辛苦,不知有何指教?”
小简躬身道:“奴婢不敢,奴婢是特意赶出来多谢大人的。”
我笑道:“谢我什么?”
小简道:“奴婢要多谢大人替奴婢在圣上面前遮掩,没有说出是奴婢将华阳公主之事告知大人的。”
我笑道:“公公这话我担不起,这可是欺君之罪。”
小简一怔,并起四指,拍了一下唇,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我向前挪了半步,低低道:“依我看,华阳公主的事是小陶告诉陛下的吧,所以他才被赶出宫去为先帝守陵了。是不是?”
小简猛抬起头来,愕然道:“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我笑道:“猜的。公公为人谨慎,自然能长长久久服侍在新君身边,何必谢我?公公还是快回宫吧。”
小简眼底微红,退了两步,再次施礼:“是。奴婢告退。”说罢向左平移两步,缓缓越过我的身子,这才疾步去了。
银杏回首目送:“看来今日姑娘救了简公公的性命。否则怎么这般巴巴地追出来,也不怕陛下发现。”
我笑道:“救了性命谈不上。不过一个内侍若被赶出宫去守一辈子皇陵,他的性命在或不在,大约也没什么分别了。”
银杏问道:“姑娘如何知道是小陶将华阳公主的事泄露给陛下的?又是几时知道的?”
“陛下一问起此事,我便知道了。”
“陛下只是普通一问,在奴婢听起来,并无异样之处。”
我笑道:“你的眼力还不够好。陛下一问此事,小简便浑身不自在。当日正是他趁夜把这个消息偷偷传递给我的,今日这般模样,显然是怕陛下知道这件旧事,而且怕得要死。陛下未做太子之时,中书省一个官员便私自将先帝下诏立太子之事告诉陛下,皇上早就声明要将此等三心二意之人革出台省要职,外放出京。那人是讨好圣上,尚且如此,若知道小简讨好一个女官……你再想一想,同是服侍先帝的年轻侍从,平日里从无过犯,为何小简留下了,小陶却得去长陵挑水植树?两下比对,不是显而易见么?”
银杏张了张口,叹服道:“原来是这样。幸好姑娘心思转得快,编了一套话,否则简公公就要出宫去吃沙子种树了。”
当初我和封若水主仆四人一起在小书房内聆听了这番话,我曾严肃地告诫绿萼不准将此事告诉第三个人,因此连银杏都不知道此事,只当我临时编的谎话:“简公公当日也是一片好意。事过境迁,我们已经不必在意,可是于小简这样的奴婢来说,却是没完没了的。”
银杏点一点头:“这便是姑娘所说的,‘没资格拣选前程’么?可是依奴婢看,简公公这样快便摸到新君的脾性,他这条路,还长着呢。”
我笑道:“这便是小简最大的好处。他的鼻子总是最灵的。”
第二日,我写了辞官表递上去,高曜很快便回复了。少府也依照我的意思在兴隆里为我择定了府邸,封侯诏书和所有赏赐在数日内齐备。于是定在明道元年二月初四出宫开府。
在宫中剩下的七八日,不是与高曜闲谈,便是看着银杏和绿萼收拾物事。太妃、公主和女官们得知我即将封侯,都派人来祝贺。太皇太后赏赐颇多,只是来人说太皇太后正在静养,暂不必谢恩。连一向不睦的慧太嫔和一直不愿与我照面的华阳长公主都派了贴身的姑姑来道喜,又送了好些珍贵陈设装点侯府。别人倒还罢了,只是昱贵太妃处不得不去谢一谢。再者,又有好些日子没去看望玉枢了。
济宁宫怡和殿前的两缸红梅开得如火如荼。淳太妃抱着溧阳公主、慧太嫔牵着高晔,站在廊下观赏昱贵太妃舞剑。贵太妃白衣如雪,用青竹削成的长剑似被春水浸透。蓦地剑尖如碧波点点,红梅片片似火焰腾起。花雨纷落,掠过贵太妃漠然雪白的脸,红尘冷腮,清艳绝伦。众人瞪大了双眼满含惊喜,却谁也不敢出声。
绿萼正要拍掌,见众人都静悄悄的,只得缩回手,悄声道:“贵太妃这样好的剑法,怎的无人喝彩?”
我笑道:“贵太妃的性情你不知道么?最是淡泊好静的。”
贵太妃闻声放下竹剑,笑意似雪莲初绽:“贵客来了。”
我上前行礼:“玉机拜见贵太妃。贵太妃万安。”
贵太妃还了一礼:“许久未见大人了,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我笑道:“玉机就要出宫去了,特来向娘娘辞行。”
贵太妃笑道:“大人请里面稍坐,容妹妹先去更衣。”
进怡和殿之前,我远远向淳太妃行了一礼,正在犹豫要不要向慧太嫔行礼,却见她已向我默默地屈一屈膝,我只得还了一礼。
贵太妃的待遇依然优渥。怡和殿阔朗明亮,陈设贵重雅致,依旧还是遇乔宫的规制。条案上并排横卧着两柄剑,一柄是我赠给她的承影剑,另一柄是她与启春比剑时折断的蝉翼剑。我好奇心起,忍不住将蝉翼剑抽出剑鞘,但见剑身隐有绿烟,纹路盎然有古意,原来贵太妃早已将这柄宝剑重新接续了。然而我却觉得这柄剑比十一年前短了一些。原本以为是断剑重续的缘故,仔细一想,十一年前我初入宫时,只有十二岁,看什么都比现在要长大一些。
忽听贵太妃在我身后道:“当年折断了师尊赐给我的剑,寻了许多铸剑名家才重新接续。”
我还剑入鞘,双手将长剑架起:“当真技艺高超,接续得天衣无缝。”说罢转身行礼,“玉机唐突,只因乍见旧物,实在情不能已。”
贵太妃换了一件青白长衣,青丝随意绾起,只簪了一支朴实无纹的长银簪:“无妨。”说着踏入一束日光,周身似腾起淡淡青雾,朦胧邈远,“大人一向勤劳王事,自那一年师尊的高徒现身京城,有多年不曾与大人好好交谈了。”
我笑道:“娘娘出尘逸绝,似玉机这样俗念深重的人,不敢轻易踏足娘娘的遇乔宫。”
昱贵太妃笑道:“大人言重。”说罢示意我坐下。
我又道:“娘娘竟还记着那位侠士。”
贵太妃道:“那是这些年师尊仅有的消息,自是不能忘怀。不知这些年还寻到过师尊的踪迹么?”
我摇头道:“并没有。连那位侠士也不曾在京城现身,更没有半点消息。”
贵太妃并没有失望的神情,仿佛习以为常:“连先帝驾崩师尊都没有现身,着实狠心。寻不到也实属寻常。”
我淡淡道:“贵妃已是方外之人。升平长公主不也在白云庵,没有回宫么?”
贵太妃一怔,眸光逆着春阳越过窗纸,飞出高墙。淡淡的笑意似在嘲讽自己内心深处的痴心妄想:“是呢,既然走了,便不必再回来了。”
我与贵太妃本也无多交情,于是道了谢寒暄几句便出来了。站在怡和殿的阶下,我不禁犹豫,不知该往哪儿去。绿萼笑道:“姑娘这会儿要去看婉太妃么?”
我叹了口气,竟有些怨她太善解人意了:“也好。这也有七八日没见她了,该去问候一声。”这样说着,脚上却纹丝不动。
绿萼忙道:“不若等奴婢前去瞧一眼,若太妃好了,奴婢就唤姑娘去,若不好,咱们就回漱玉斋去。”
我失笑:“罢了,她是我姐姐,我明日就要出宫,总得去辞一辞。难道还能躲一辈子么?”于是转向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