娲娃没想到,娘来了,娘来到崔家沟了,还是在午饭时间来的。
传达这个消息的人,最初是话多的老三礼国,他在山梁上放羊,发现来了人,就问,对方就说是来崔家沟找崔麒麟,找他家买来的许金娲,她是娲娃的亲娘。她还向礼国问了路,后来礼国领着对方一路进沟的,离大门还有山把米,礼国就跑来告诉娲娃。
礼国话还没说完,当然是在小黑屋门板那里说的,金镶玉就打开了小黑屋的门锁,把娲娃放了出来,说是她娘来了。
崔麒麟面无表情地说“是我送的信,我有事要跟你娘商量!”原来,买走自己时,崔麒麟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好大的胆子,好硬的心肠!敢关我小黑屋,让余大个子一枪崩了他,让马行空从天上丢炸弹炸死他,让温儒根挑一些听都没听过的词说死他。
娲娃幻想着,娘来这里后,会抱着自己狠狠哭一场,或者拿出一把刀,一刀砍在崔家吃饭的那张八仙桌子上,上好的香柏树打造的,发出香柏木独有的香气,娲娃担心娘的刀子不会砍得很深,但砍一下也是很解气的。他们关一个女娃关了两年四个月,要不是许金娲是私塾先生的后代,早就成神经病了。
在想象中,娘或许会拿出一把枪,嘣嘣,把崔家堂屋最亮的三块亮哇打碎,让他们家漏雨漏风,让他们也常常被人震慑的滋味。关小黑屋的时候,不知道把房顶上安放几块亮瓦,就是那种玻璃瓦片,还可以看到星星或太阳。
在想象中,娘应该破口大骂,骂得崔家人哆哆嗦嗦,恭恭敬敬把自己还给娘。
老三,总是家里容易被忽略的那个人。娘最疼大姐和小妹,而爹呢,只疼小妹,小妹软软糯糯。娲娃是老三,没有感觉到爹娘单独疼爱自己。内心深处,盼望这次,娘来了,好好疼爱地跟自己讲讲话,带走自己。
对了,礼国也是家里的老三,刚才礼国跟自己报信的时候,他娘金镶玉就看也没看他。真是同病相怜呀!
可是,娘跟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她没带刀,也没带枪,更没有破口大骂。她是带着驴子和人来的,文文静静的,像个走亲戚的大家闺秀。娘还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意,这让许金娲看着很刺目。
娘还像从前那样好看,脸色红润,梳着髻,穿得整整齐齐的,保留着镇长大人余大个子称赞她时的绝代风华。她还沉浸在一个梦里,梦里不是娘,只是一个值得人当街称赞的美人坯子。
娘身旁不是跟着夜壶队的喻队长,而是一个壮实的背着猎枪的男人。大概,娘改嫁了,或者又发生了什么娲娃不知道的事情。
一旦改了嫁的娘,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不再那么热切地看自己的孩子,她的眼里有重生的陌生感。
娘骑在一头灰驴身上,猎户牵着驴子,很骄傲地走进崔家沟。正午的阳光罩在她全身,仿佛一个镀金的美人,从年画上走下来,又会走进年画里,突然消失。
金镶玉赶紧把驴子拴在院中的枣树桩上,崔麒麟恭恭敬敬地把谭家韵两人迎进堂屋,泡上两杯金银花茶。金银花,也叫二花,就是忍冬藤上开的花,泡的茶,微微泛黄,淡雅,沁人心脾。
估计,崔麒麟夫妇早已打听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眼睛里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娲娃以为,崔麒麟花钱买了自己,关自己小黑屋,娘应该知道的一清二楚,估计崔麒麟夫妇只报喜不报忧,让娘误以为自己在崔家被当成掌上明珠。
“娲娃他娘,您看,我家五个男娃,我就喜欢闺女,娲娃又这么乖,我喜欢都来不及。”金镶玉适时表达了对许金娲由衷的喜爱之情,这让娘很满意。
“娘,他们关了我两年四个月小黑屋,黑漆漆的,好吓人。”娲娃生怕娘不知道什么是小黑屋。
“磨磨性子也好,要是不关进小黑屋,要被土匪弄走瞎糟蹋了。你比你两个姐姐和金凤强多了,命好,遇上这样的人家,住得素净,不挨打,不挨饿,多说无益,孩子,好好惜福吧!”娘慢吞吞地说。
“娘,那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夜壶队呢?”娲娃生怕娘遭遇了大变故,还以为娘强忍内心的悲伤,想要悄悄救走自己使的计谋。在黑暗中呆久了,娲娃会慢慢分析问题了。
原来,这几年,夜壶队被官府和地方正义之士联合绞杀了。夜壶队的喻队长被拉到水库大坝枪毙了,谭家韵差点也被枪毙了,但很多百姓为她求情,说她也是可怜人。好看的人一旦可怜起来,就会很动人。
再加上许蛰存先生的门生里,还有几个在本地当了权,说话有些份量。
一来二去,谭家韵就和地方保安团的团长也就是郭喜庆走到一起。郭喜庆本来是个猎户,平常打猎,一有动静,就组织猎户建立保安团,维护地方平安。
四妹凤娃已经许配人家了。四妹今年还不到十岁,就嫁人了,真是造孽!
娘跟土匪头子,也就是夜壶队的喻队长生的是一个男娃,一起带到郭家,现在已经改姓郭,叫郭小顺。
娲娃很想问问余大个子,问问他的去向。可是余大个子跟自己什么关系也没有,也不好问。
娘看了看崔家的房子,包括磨面粉的磨坊,包括茅坑,包括菜园。包括井,很满意。娘对娲娃说“我同意你嫁给崔家人,虽然崔家沟出门不方便,但是一户殷实人家,你金镶玉阿姨,不,以后,你要改口叫她娘,她人不错,吃过苦,更会疼人。我们小时候是邻居。后来,逃荒,走散了。”
娲娃很想多问一些问题,比如娘怎么知道崔家沟,怎么来的,可不可以带自己一起走。
郭喜庆明显不想久待,急匆匆要走,说是怕有任务,负不起责任。
娘没有哭,没有闹,也没有遗憾,带着崔麒麟夫妇两个装的玉米碜、野猪肉和几大包山货,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娲娃很失望,在她的想象中,娘应该和她抱头痛哭,怜惜她,问她失散后的每一天,看看她住的小黑屋。
可是娘什么也没问,好像她不是自己的娘,而是一开头就是猎户即现在的保安团团长的妻子,她没有生过四个女娃。她似乎是要把从前的事和从前的孩子都忘掉,重新开始。
娘也许根本没想到自己住过小黑屋,甚至不知道自己来了例假,只是把娲娃完全交给了崔家夫妇,潇洒离开。
娲娃有点羡慕娘,那么美,那么洒脱,不哭哭啼啼,不瞻前顾后,不留恋过去,可以重新开始。
娲娃完全不懂娘,娘的脸没怎么变,眼睛变了,看人的眼神变了,自从谭家韵成为柳镇之花那一刻起,她就变了。
娲娃追着娘骑的毛驴,追着跑,驴子跑得好快,郭喜庆把驴子赶得太快了,他抽着鞭子,差点一鞭子抽到娲娃身上。
“娲娃,许金娲,等你以后当了娘,你就明白了,娘也苦,娘做不了任何人的主……”娘也是哭着走的。
崔麒麟夫妇把娲娃拉回来,样子很满意,他们可以完全拥有娲娃了,让她嫁给哪个男娃就嫁给哪个男娃。谭家韵说了一切由崔家说了算。
郭喜庆也很满意,柳镇之花跟过去越来越没有关系了,只属于郭喜庆,以后,柳镇之花就是郭喜庆家的。
想起娘,娲娃就会哭一场,哭多了,娲娃就不哭了。娲娃幻想余大个子带着枪,救走自己,再去救走娘,自己带着娘远走高飞。去他的小猎户郭喜庆!马行空也可以直接用飞机把自己和娘带走!温儒根也说过,要娶一个许蛰存先生的千金。说过的话,都会烟消云散。即便不在崔家沟,即使逃出崔家沟,然后呢?不是人人都可以做余大个子,不是人人都可以做马行空或者温儒根。那些都是男娃!可惜了我们这些女娃!
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懂事以后的然后还是要结婚,开始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代代女人们的轮回,生儿育女,终老。好可怕!娲娃不禁打了个哆嗦。
因为,娲娃随时就有可能结婚,是的,结婚,成为一个媳妇,不再是个小姑娘。
从一个女娃,成为一个媳妇,将会生儿育女,一个接一个,还会在锅碗瓢盆间忙碌,娲娃想都不敢想。
以前,娘不声不响,忙前忙后,每天还要花时间收拾头发、脸、衣服。而柳镇上有的妇女就不像娘那样清爽,敞开下垂的胸部当众奶孩子,还让人凑到跟前看娃一边吸奶一边讲话聊家长里短。还有妇人一早顶着鸡窝头,眼角堆着眼屎一边倒马桶一边大声跟人讲话。还有妇人四十岁不到就当了奶奶或外婆,生下的娃跟外孙或孙子差不多大。
妇人,这个称呼,那些下垂的胸,那种奶孩子的裸露,那些鸡窝头,那些眼屎,那些大嗓门,让娲娃心中一团乱麻。
看来,人,尤其是女娃,多想想问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不多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将来是谁,会是谁的人,跟谁的命运紧密相关。
但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