娲娃被关在小黑屋,门附近没有缝,墙壁上没有窗,屋顶没有玻璃亮瓦,一关就是两年四个月。
黑洞洞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床铺,厚厚的稻草铺,厚厚的一床棉被,其余空无一物。每天到了吃饭时间,这家的女人金镶玉就会端进一盏煤油灯放在门外,她站在门口守着,看着娲娃吃饭。
最初,娲娃不想吃,她朝门口扑,她想扑过去抢那盏煤油灯,夺过来,烧了床铺上的稻草,烧毁这满屋子的黑暗。
可金镶玉死死拦在门口,门外还有崔麒麟,还有五个男娃。每次她还没扑过去,这些人都来了,围起一堵厚厚的墙,把她阻隔在小黑屋里。
时间一长,她就暗暗发誓好好吃饭,装作不反抗,在神不知,鬼不觉逃走。逃到哪里去,她不知道,反正是小黑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娲娃都快记不得了。
在漆黑的日子里,她在心里画画,画私塾,画私塾对面的青牛山,画爹许蛰存和他的长衫,画娘,画娘穿的衣服,画爹教过山水画,画娘教过鞋样子,画大姐,画二姐,画小妹。
许金娲也画过余大个子的长枪,画枪栓,画子弹,她想一子弹击破这黑暗。
许金娲也画过马行空,画过温儒根,根据爹描述的只言片语画,画不成。
漫长的黑暗,像一卷最长最难以描摹的画,怎么画,都画不好,怎么画,都画不完。
在黑暗中关久了,谁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此后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像许金娲这么渴望灯火,渴望光明。
甚至,许金娲在黑暗中练习耳朵,静静地听屋外雨水的声音,听蟋蟀的声音,听不知名的鸟雀的声音,她模仿过雨水,模仿过蟋蟀,模仿过鸟雀,那样就可以假装自己已经回到大自然。
特别是雪落在屋顶上,像梦一样,轻轻地,顺着瓦缝滑,顺着屋檐滑,最后柔柔掉在地面。
在黑暗里关久了,谁都会有异常灵敏的耳蜗,容不下聒噪。
只有内心安静的人,才会在黑暗中画画,在黑暗中倾听物与物的差别,物与人的差别,人与人的差别。物比人轻盈,人比人,无法比较。只能听出男人的力量,听出女人的懦弱。男孩子们的恶作剧,女孩子的认命。
在黑暗中关久了,才会真正知道时间过得多慢,慢得像一个驼背老人,但这不影响判断,怎么判断是两年四个月的呢?
醒来的时候是冬天,天上下着雪。雪落在屋顶,顺着瓦缝滑,顺着屋檐滑。过了一个多月就过年了,过了一个年,又过了一个年,再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就是三月三了,崔麒麟说是龙抬头,要吃地菜煮蛋。
就是三月三那天,娲娃被准许出门和崔家人一起出门采地菜。所有的男娃们都一起跟过来了,他们像看新娘子一样看着娲娃,没错,他们一个个都以为娲娃是自个儿的新娘子,要不然不会看得那么仔细。
崔家当家的崔麒麟是家里绝对的权威,说一不二,据说他是从土匪手里把女人抢过来,在这条沟安家落户,这条沟的房子都是他亲手和泥盖起来的,地是他开的荒,井也是他自己挖的。
娲娃是从崔老汉女人口里得知这一切的,如果不是崔老汉喝醉了用龙头拐杖打人家,崔婶不会一边抹泪一边说,“崔麒麟,你比土匪还黑心,下得了手打人,连土匪都不动我一根指头!”
“金镶玉,早知道不把你从土匪窝里救出来,让你千人骑万人弃!”
“你哪里是救?是抢,是趁着土匪们都不在,把我抢走的!”
大概是声音太大,后面崔老汉捂住老婆的口,不让她继续说。
小黑屋是堂屋后面的一间小客房,左手是崔老汉夫妻两个住,右手是四个男孩的房间,一人半间。另外一个院子除了过年时回来过三个男孩和一个女人,平常几乎没有人,估计是崔家二房的院子。不知道这二房的人怎么不在院子里。
娲娃在小黑屋练就了一双灵敏的耳朵,小黑屋没有窗户,门锁得紧紧的,只在吃饭时端一盏煤油灯进来。给她端饭的通常是崔婶。说是婶子,只是生了五个孩子,人家可一点儿也不老,大约三十出头,面皮红润,扎一个简单的髻,衣服穿得很整齐,一笑还有两个酒窝,怪不得连土匪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指头。
崔麒麟看上去比自己老汉许蛰存先生还要老上三四岁,大约五十一二岁。估计是打光棍打了很多年,豁出去抢回来一个媳妇,为了守住这个媳妇,发下狠心,住在偏僻无人的独庄。
金镶玉带领一家人挎着篮子一边割地菜,一边割野韭菜,还有野葱,看见黄姜、柴胡、苍术、何首乌,也一起拔的拔挖的挖,分类放进竹篮子里。看见益母草,金镶玉也小心翼翼地连土带泥挖起来装好,还煞有介事地对娲娃介绍每一种草药的作用,特别是益母草,她语重心长地说“女娃子呢,这种草叫益母草,也叫对月草,就是每个月准时报信,说明你是个大女娃子了!”
报信?报啥信?给谁报信?给夜壶队?还是给自己的妈报信?还不如给余大个子报信。想到余大个子的枪队,她一阵欣喜,每个人都怕带枪的余大个子。余大个子一来,自己就有救了。
看着娲娃迷迷瞪瞪的样子,金镶玉说“报信,是给我们女人报信,身体给我们女人报信,咋报信?就是流血了,来好事了,就会让女娃子嗓子变细,身段该鼓的鼓起来,该凹的凹下去!”
娲娃脸上一阵红,赶紧走快几步,这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小腹冲出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下来,她还以为自己尿裤子了,马上说“我要去方便一下!”她想跑快一点没想到跑不快,很快,热流冲破了栅栏,流得更汹涌了,空气中有点腥甜味,有点像杀猪时猪血的味道。
“那个女娃子裤子上有血,她是妖怪!”五个男孩们像见了鬼一起喊起来。
“说曹操曹操到,刚说到对月草,你就来好事了!”金镶玉惊喜地对她说,顺手把男孩子们集中在一起,训斥他们少见多怪。“人家女娃子是个真正的大女娃子了,你们也都不小了,尤其是你,崔老大,你今年都十五了!”
“我不叫女娃子,我叫娲娃!”娲娃大声对他们宣布。
金镶玉马上把娲娃领回家,给她进行了简单的生理讲解,并把自己亲手缝制的两条月信带给了娲娃,教会了她使用方法。
当晚,崔家人就不再让娲娃在小黑屋单独吃饭让她和大家一起吃。
娲娃看着金镶玉慈爱的脸庞,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当听说娲娃是许蛰存的三闺女,并且听说土匪失手害死了许先生,抢走了柳镇之花谭家韵和她的四朵金花,失口说“这些天杀的土匪,天杀的夜壶队,我苦命的娲娃!”
崔麒麟的心肠比较硬,他马上阻止了金镶玉的进一步哭诉,迅速把娲娃送回小黑屋,顺手锁上了门。
很明显,金镶玉听说过或者认识自己的父亲许蛰存,更听说过柳镇之花谭家韵,说不定还与自己的父母多少有点交情。甚至,娲娃有了个更大胆的想法,她怀疑崔家沟不是在柳镇的辖区就是柳镇附近的辖区,反正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远。
崔麒麟的口音,不同于柳镇人的口音,也不同于柳镇紧挨陕西省的的赵川县口音。
为了分析崔家沟的地理位置,娲娃想破了头,然后躺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金镶玉一起床就给娲娃开了门,顺便让娲娃自己出去倒便桶。倒便桶就是把排泄物倒入茅房的茅坑里。然后去井边打水冲洗便桶,不能挨着井,要离远点,冲到菜地里。金镶玉很讲卫生,这点很好。
冲洗完便桶,金镶玉破天荒让娲娃和自己一起到厨房做早饭,金镶玉教娲娃怎么点燃木柴,先用柴引子,烧一会儿,粗木柴就着火了。先把锅清洗两次,烧一些水灌进大铁壶,让家人起床后有热水洗脸,顺便也把手脸洗干净再做饭。
在灌完开水后,金镶玉给娲娃冲了一满碗浓浓的红糖水,真甜,喝下去满身心都是热乎乎的。
金镶玉说“你安心在这里住下,把我当亲妈看待,你就是我亲闺女,我会托人给二房的人打听你妈妈的下落,找得到,你就跟她走,找不着,你就住下来。”
早饭是一大盆炒萝卜丝,一大锅玉米粥,很爽口。在吃早饭的时候,金镶玉又跟崔麒麟重申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崔麒麟明显不高兴,但隐忍着没有发作。
金镶玉说“要让人家女娃子安心跟我们过,就不能一辈子关着她,关得住她的人,关不住她的心,我虽是被你抢过来的,但我不反感你,我愿意跟你过日子,你也没关过我。关人,关时间长了,会出事,而且,这是许大先生的闺女,许先生本来就不在了,不能委屈了人家闺女!”
从此,娲娃的小黑屋有了一扇窗户,她也可以随意进出屋里屋外,甚至可以跑到附近的山顶朝四处张望。望什么?除了一望无际的山,什么也望不到。那就听,只听到山风吹过森林,发出阵阵回响。
娲娃希望听到余大个子的枪声,但这里远离尘嚣,几乎什么动静也没有。
金镶玉是怎么托二房的人打听谭家韵的消息,娲娃不得而知。但两个月后,大约快穿夏衣的时候,家里来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