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时辰已过酉正,徐淳对他言道:“这个点了,不如去宜阳坊随意用些晚餐,今儿我请客。”“嗯?”他看了眼旁边的高莹几个,觉得众目睽睽下自己随着徐淳去用膳,似乎不大合适,便道:“待会儿还要回礼部整理下明日复试的名册,改天再奉命吧。”
徐淳听了就笑道:“澄之过于谨慎了,我其实有事要拜托你。不过改天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江澄闻言也知自己有些过于避嫌了,他与徐淳本来交情甚笃,徐淳允文允武,为人仗义又思虑周全,他一直很是欣赏,徐淳对他也颇为认可,之前的数年中他也没少叨扰徐淳的宴席,今日这般拒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但前日王思柳一事,让他心生警惕,唯恐有什么瓜田李下的事牵动当初与秦瑛的那笔旧帐,因而不自觉地就自设藩篱。眼下听徐淳这么说,倒有些疑惑,不知徐淳有何事要托他。
等回到礼部,江澄便让罗幻蝶和沈名菡先回家休息了,毕竟她二人不司科考,做职责之外的事还要误餐延时就太说不过去了。吩咐了高莹和冯兆雪将今日的名册拿出,他亲自将名册校对了一番,见黜落的和退考的人数与名册上所剩的人数正相吻合,便点头道:“明日只剩下二百二十人考试了,却也大意不得,明日是马射,还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来观看。我把这名册重抄一遍,高大人和冯大人辛苦了一日,可以回府上休息了。”
话刚说完,便有小吏进来报说:“门上有两位新科进士,要来拜见江大人,已在门房候了半个时辰了。”
高莹闻言便道:“大人自会客,这名单还是我来抄吧,横竖我回家早了也是怄气。”
“回家早还不好啊,还有谁跟你置气?”他不以为然地笑笑。
“大人你不知,老尚家那三个侍夫,高大人送了两个去骑射苑,另一个没舍得送,留在了她府里,她家正夫怎么肯依呢,可不是天天跟高大人闹饥荒么。”冯兆雪调侃地笑着,把高莹的烦心事讲给他听。
江澄听了有点惊讶,不甚赞同地看向高莹。高莹咧嘴苦笑道:“大人您不知道,那个最小的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死活不肯去骑射苑,在我跟前哭天抹泪的,我哪能狠得下心啊,只好把人留下了。”
江澄心中暗道,这也正常,世上的人性情不同,不是谁在受虐之后都会暴起抗争的,很有一些人想另外寻求一个温暖靠山庇护余生,对那位年轻的柔弱男儿来讲,有官职有家世为人又善良的高莹的确是个不错的依靠。
江澄在礼部正堂见到了两位新进士,却是谢薇和一位看上去面生的女子。一身簇新官服喜气盈盈的谢薇见了他就抱拳施礼:“学生见过江大人。”
江澄知道这是将他认为座师的意思了,这科主考是梁相,他还算不得座主,但这谢薇的州考考官也是他,他倒不必太过拒人千里,当下觍颜收了这个学生,和气地笑道:“怎么这么晚过来,这位才俊是哪位?恕我一时眼拙。”
“学生明日便要赴任,想着离京前怎样也要拜见下江大人,这位是学生的同年今科第四十六名程盼。”谢薇笑着回答,程盼听谢薇提到她,便也躬身施礼,却并不说话,看来是位谨重寡言的。
“是哪里的缺分?”江澄见谢薇明日便要走,暗道吏部做事倒是迅捷了不少。
“我们这一批前八名都留在京里任职,谢状元是右司谏,雨桐是监察御史里行,那位陶探花是比部主事。从第九名以后都被任命为北境和西境各州的州佐、县丞、主簿,学生是饶州归德县县丞,这位程姐姐名次跟学生相连,缺分也与学生相邻,是饶州慕化县县丞。”谢薇当真聪慧,三言两语便把他所关心的全部告知了。
江澄稍稍一品味,便知明帝这安排极为妥当。右司谏是从六品,监察御史里行是正七品,品级虽不高,却是极受重视的言官,原来的右谏议大夫池莲和监察御史柳青青投了玄武,这两个位置就空了下来,明帝正月里便发话要把空缺留给新进士,只是新进士一下子不宜授官太高,只好先放个低阶位置,俟来日慢慢升迁。比部隶属刑部,主事也是正七品,之前的比部主事罗萍也投了玄武,这陶逸晨去给关鸣鸾做手下也正合适。至于将其他人全部放往北境和西境做地方官,多半是采纳了他之前所说一取得城池就任命凰朝官员守卫治理的建议,把新进士先放到地方上熟练差事,就能够随时接收敌国城池。
当下微笑道:“饶州是最临边的,州境尽头就是安北关,这归德县和慕化县都在边境上,两位贤俊肩上的担子不轻啊。如今虽说四国联姻,这边境之地还是与内地不同,两位贤俊还请格外留心,务要事事在意,不可过于安枕。”
“多谢大人教诲,我等会努力的。”谢薇语气坚定地道。
江澄又与谢薇和程盼二人闲聊了一会儿,谈到饶州的风景玄武的人情,他不知道谢薇有没有听过玄武奴侍的事,不便贸然提起,只嘱咐她二人到了饶州遇到疑难棘手的事不可自作主张,该请示上司的时候要请示上司。这话原是官场上的老生常谈,谢程二人自然连声答应。
戌正回到宫中,绍儿过来接了他的外氅,便对他言道:“主子,琳琅殿明昭仪临产了,皇后和文卿、慧修仪都过去照应着了,主子要不要过去?”
他一惊,忙问道:“明昭仪不是还差半个月么,怎得就临产了?”
乔儿边给他递茶边道:“明昭仪已经八个多月了,奴才听说只要够七个月,就不算早产。主子还是过去吧,皇上已经在琳琅殿外坐着了。”
他听了只得道:“有熬好的粥没有?我用了过去。”
江澄到了琳琅殿的时候,果见安澜坐于外间宝座上,冷清泉和董云飞斜坐在一边相陪,他便知道今晚轮到冷董二人回宫了。明帝则在殿中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陈语易和沈知柔都站在外间与里间相连的屏风处。里间不断传来顾琼痛苦的叫喊声,听得他头皮发麻。
“可传了太医?”江澄忍不住开口问明帝道。
“秦太医和吴太医、史太医都在里边了。”安澜轻轻答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江澄听里边的动静丝毫没有马上生产的意思,有些担心。
“酉时三刻就开始了,到这会儿没动静,急死人了。”陈语易皱着眉头道。
“也就一个时辰,还好,还好。”江澄听了轻声分析道。
当下陪着帝后在外间静静地等,期间侍儿们过来请示明帝要不要摆膳,明帝摇手拒绝了,只劝安澜用些晚膳。江澄和冷清泉等人见明帝不肯用膳,自然也只能陪着饿肚子。
董云飞不断看向里间,脸色渐渐发白,江澄看见了便走到董云飞跟前问道:“嘉昭仪可是身体不适?要不先回熙和殿休息吧?”
董云飞轻轻冲他摆手,道:“我没事,我只是越听越怕,做个男儿太不容易了。”
江澄也有些怕怕的,于是感慨道:“谁说不是呢,男儿生产难如上姚天啊。”
董云飞轻轻地自言自语道:“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男儿不生产呢?”
江澄闻言吃了一惊,见已坐回宝座上的明帝正和冷清泉说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这边,便悄声对董云飞道:“哪有这样的法子,你我是天子御侍,岂是自己说不生产就不生产的,这话可不敢再说了,仔细被陛下听见了。”
董云飞愁眉苦脸地道:“或许真的有这样的法子,只是你我不知道罢了。”
到了亥时三刻,秦梦菲跑出来请示道:“两个时辰了,还没什么动静,陛下已经空腹陪着一晚上了,微臣请示是不是用催产的药?”
明帝沉吟道:“你上次不是跟朕讲,催产的药有损产夫身体过后难以恢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吗?两个时辰朕觉得还好,还是等皇儿自然落地吧。”
安澜劝道:“陛下既然要继续等,就请多少用点点心吧,不然里面的明昭仪又如何安心呢?”
明帝点头,安澜立即吩咐了宫侍们摆膳,江澄与冷清泉几个都陪着明帝食不知味地吃了些菜肴,或许是用了膳的缘故,董云飞的脸色不复刚才的苍白,江澄也没再觉得头皮发麻了。
又等了一个时辰,里间顾琼的喊叫声越发大了些,秦梦菲传了参片。到了丑时末,里间就逐渐忙碌起来,明帝焦灼不安地在外间来回走动,江澄和陈语易几个盯紧了外间殿中的宫漏,只觉得时辰过得越来越慢。
寅初的时候,明帝一边搓手一边看着安澜,问道:“要不要用催产的药?”
安澜轻轻摇头,稳稳地道:“陛下且沉住气,明昭仪就是平日里活动少了,生产得慢些,断不会有事的。”安澜说着便伸出手来,握住了明帝的玉手。原本焦躁不安的明帝,轻轻吐了一口气后,就安静下来了。
江澄在一旁看着,暗道在遇到难题的时候,果然还是安澜最能给明帝以依赖,难怪敏君说皇后是无法取而代之的。
寅正时分,里间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小侍冲出来报喜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明昭仪生了位皇子。”
“好,好,好,皇子好,皇子好,今日伺候的太医各赏银百两,所有服侍的人都有赏。”明帝拍手欢笑,“朕看看琼儿去。”
安澜和冷清泉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放心的笑容。祖宗朝留下的规矩,生子不晋位,明帝纵然喜欢顾琼,想要晋位分,也不能以生子为理由。
但这是明帝的第一个皇子,多半是有些特殊优待的,果然他刚要随着安澜离开,便听到里间明帝的吩咐:“江卿回去让礼部的人拟几个小皇子的封号,洗三时用。”他忙答应了,见明帝没别的话了,才扈从安澜离去。
路上冷清泉轻声问安澜道:“皇子一出生就有封号的吗?”
陈语易也问道:“不是说皇子在出嫁的时候才会有封号的吗?”
安澜倒不甚介意地道:“有了封号就有了品级,有了品级才能有相应的用度银子,这是陛下的第一个皇子,受宠些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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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上江澄只睡了卯时一个时辰,早上到达演武场的时候,徐淳问他道:“今日陛下会不会来观试?”他摇头道:“多半不会了,夜间明昭仪诞下皇子,陛下一晚上没睡,今儿常朝估计都不坐的了。”
徐淳听了就吩咐考生们直接开始。这日是考马射,较昨日步射难度又大了些,不过主考官是徐淳,徐淳还邀了秦瑛和余彤给她参谋掌眼。他只负责在一旁看着,维持秩序,倒觉得还好。
第一名考生骑在马上连射了三箭,一箭未中,但骑术很好,纵马直到台前,快要碰到看台边缘的时候,一勒缰绳,便是一个漂亮的转身,马儿轻松转向,飞一般地驰出门去。
他听得徐淳和秦瑛在商量:“马术还算过关,给个丙等吧。”旁边桌子上的冯兆雪迅速的拿笔写下等次。
第二名考生控马的技术更高一些,缓缓地从台前经过,一回身连射三箭,两箭中靶,一箭走空。徐淳道:“这个是乙等了。”秦瑛也道:“还行。”
江澄听了越发放心,任由自己冥想放松。直到一支箭向他旁边的冯兆雪破空飞来,他想也没想一个斜扑,在箭头即将刺入冯兆雪面颊的一瞬间伸手捏住了箭身。大概是扑出去的时候碰到了桌子,他只觉腰侧生疼。
“澄之,怎么样?”
“受没受伤?”
徐淳和秦瑛迅速地向他围过来,急切地询问。他将手中的箭递给徐淳,再看一边的冯兆雪,几乎吓傻了,呆呆地一句话不会说的。
“我没事,冯大人看来受惊不小。”他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尽量轻松地道。
“阿姝你下去看看,这考生是怎么回事?”徐淳皱眉下令道。
冯姝奉命下去查看,余彤也跟着过去。秦瑛问道:“澄之真的没事吗?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江澄努力一笑:“真的没事,秦侯放心吧。”秦瑛脸上犹有担心,却不再说话了。
“大人,这考生是个不会射箭的,三箭都射飞了,一箭射到了看台,另两箭射到东西两边栏杆上,真是漫天洒水,她自己也吓傻了,不像是有什么阴谋。”没多大一会儿冯姝和余彤就回来了,一起上来的还有高莹。
“仅凭这些还难洗她嫌疑,她射成这样也不会有名次了,且将她带下去,送交刑部审查。”徐淳果断地吩咐道。
“把这位考生带下去,咱们就继续吧。”江澄看着徐淳,轻声道。
“这余下的考生万一有同党怎么办?”余彤问道。
“不会有那么多同党的,这些考生我们都查验过资格的。凰朝难得开一回绝伦科,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影响了大局。”江澄冲徐淳摇摇头,坚持自己的观点。
徐淳点头同意了,吩咐高莹让考生继续,又让兵部职方员外郎陆心妍代替冯兆雪书写等次,派人送了冯兆雪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