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墓园

晚上, 等多多睡熟后,斯晚告诉父亲自己打算去泰国的事,向书铭沉吟许久, 他心里很乱, 他也想知道多多的生父是谁, 自己年事已高, 把多多交给斯晚一人责任未免太大, 何况她自己还是单身一人。如果在自己有生之年不能找到多多的生父,那么这个秘密真的只能永沉深海了。

他抬起头:“我记得你姐姐到曼谷后,曾提过她和一个叫索瑞拉的中泰混血女孩子住在一起, 也许你到了那儿,可以去问问她, 说不定她知道点什么。”

第二天, 她带多多去度假村里的小型游乐园玩, 多多搂着斯晚的脖子,细声细气地说:“妈妈, 爷爷说你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吗?”

“嗯。”她看着孩子黑白分明清澈纯粹的眼神,眼睛有些潮湿。

“多多舍不得妈妈,可是爷爷说,妈妈是去给多多找爸爸。”孩子的世界多简单, 他哪知道大人世界里的复杂。有一滴泪滑过, 她背转过身, 悄悄拭掉了。

“嗯, 所以多多要乖乖听爷爷的话, 妈妈就替你把爸爸接回家。到时,就没有人敢欺负咱多多了。”

“嗯, 多多也有爸爸啰,多多也有爸爸啰。”斯晚看着多多平生是第一次,如此雀跃。孩子的世界就算拥有很多的爱,如果缺少父亲这一角色,他的世界依然是不完整。看来自己这次去泰国,为了多多,也一定要找到那个让斯羽飞蛾扑火的神秘男子。

祖孙二人在度假村里兴致勃勃地玩了两天,要回家了,斯晚陪着他们一块等车。

向书铭的眼睛望向远方,一脸的忧戚:“晚晚,沈昱扬这次回来了,你和他之间不会……?”欲说还休,他怕伤害到女儿。

“爸,怎么会呢,我和他的事都过去了。”她知道父亲在担心着什么。

“爸只是担心你受伤害。晚晚,不管他是不是还在等你,你和他之间,终究是不可能的。他母亲永远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她那样有能力的人,什么东西查不到……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是沈昱扬父亲的初恋……爸爸只是想让你明白,不管他现在还有什么样的想法,你和他之间,都无法圆满……”向书铭看着女儿,几经欲言又止,终究说出了这个压抑在自己心里好多年的秘密。

曾经想到过千百种沈母拒绝自己的理由,却没有想到,血淋淋的事实背后,竟然像电视里盘根交错的狗血剧一样,有着这样阴差阳错的恩怨情仇。

她张大着嘴,想说句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抱着多多,上了车,自己仍像个被击中的雕塑,木木的,没有任何思想。

“闺女,保重!”父亲上车前最后的一句话让她忍不住泪雨滂沱。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次沈昱扬的母亲找过父亲以后,一向爱酒如命的父亲会做出终不再喝酒的决定。她不能想像沈母那些比刀片还锋利的语言,是怎样把老实木讷的父亲割得遍体鳞伤;也不能想像,母亲年轻时的一段□□,在沈母尖刻的话语中,会被描摩得如何的不堪。而父亲,一个血性的男子,竟要承受这些比凌迟还要痛苦的难堪和屈辱。

她不愿再往下去想,心已像被密密的细线一丝丝缠上来,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是痛彻肺腑的疼。

命运,让她和沈昱扬两个人,注定像两条平行线,相依相持,却永无交汇的可能。

……

送走了父亲,她去了趟西山的墓园,今天是斯羽的生日,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了,怎么也要和姐姐告别一下。

下车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小雨,细细密密的,如牛毛一般。山里十分安静,连绵不断的山峦被笼罩在蒙蒙的水雾中,近处的树倒是绿意盈盈。有一只小小的灰色山雀,羽毛已经淋得半湿,一步一跳地从青石路面上走到了草丛里。

她迎着雨丝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上爬,出门的时候忘了带伞,斯羽以前老说她做事毛毛燥燥,像个小孩子。

其实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却还是没有学会照顾自己。

斯羽三十一岁了,今天。

两手空空,除了一束紫色风信子。也没订个蛋糕,因为斯羽不喜欢吃甜食,尽管今天是她的生日。

远远地看到斯羽的墓碑,黑色肃穆的大理石,是她为她选的。

墓碑前却有人,正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的方向匆匆离开,黑色的衬衣,执一把大伞。

背影有些熟悉,伞面倾斜时,她看到了他微微一现的侧影,是林远光!她惊诧得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但下一秒,她就生生抑制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

一束白色雏菊静静地躺在斯羽的墓碑前。

小雏菊的花语是——隐藏在心中的爱。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夏橘曾经在她面前抱怨:尽管他们相恋,她却总感觉没有走进他心里。

忆起年少的时候,每一个天空微白的清晨,林远光总是骑一辆自行车从巷子那头歪歪斜斜地扭过来,来到她家门口,不进门,只是在外面大喊:“向斯羽,向斯羽。”

每次都只得到斯羽不耐烦的白眼:“林远光,你喊什么喊,想整条街的人都被你吵醒啊?”

少年只是望着她,笑容澄彻。

她微怒,拗不过他,只得提着书包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一路洒下串串铃声。

第二天依然故我,她依然在少年不屈不饶的声音中被吵醒。

后来,斯羽就辍学了,他来找她,她总是避而不见。

再后来的后来,她去酒吧驻唱,画着浓艳的妆,有几次,他默不声响一路跟在她后面,她只是冷冷地,留一个背影给他。

直到再也老死不相往来……

斯晚叹了口气,把手中的花束放在雏菊的旁边。

四周飘落不少的枯叶,她慢慢地低下腰去拾,墓碑上的斯羽含着笑,只是静默地望着她清理四周。

流年难再、人事变迁,活着的人总有一天会老去,只有斯羽,还是那么的好看。

曾听父亲说过,她生下来的时候还不足月,襁褓中的她轻得像片羽毛,所以为她取名为斯羽。

现在,这片羽毛轻轻地躺在地下,忍受着未知世界无边的孤寂,昔日骄傲决绝的她恐怕永远都不会想到,陪伴她的,只有这束朴素的雏菊。

我们总是固执地去追赶远方的风景,总以为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却忽略了身边触手可及的一切。

总是甘心为那个浮光掠影飞蛾扑火,却忘了回头去拥抱身边的美丽。

是幸,还是不幸?

“姐姐,我这次是真的要离开家了,去那个你曾经去过的地方。”

“你放心,我已交待夏橘林远光偶尔去照看一下父亲和多多,如果你地下有知的话,就请保佑我这次能找到多多的爸爸,也许你并不想让那个人知道多多的存在,不然当初你不会那样仓促地回国,可是,多多大了,每次他都问我,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我没有,看着孩子的眼睛,我真是无法继续再用谎言去骗他,他会慢慢的长大,这个问题总有一天要真相大白,我不想孩子的世界里永远都只有欺骗。”

“我没有你勇敢,在爱情面前,我永远只会逃避,原谅我这次要离你们远去……可是不离开的话……我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斯羽,也许我和你一样,这一生注定都是要孤单的人……”

虹桥机场,夏橘和斯晚拥抱告别。

嘈杂的侯机室,人来人往。

这是一个不停上演着重逢和离别的地方,有人在流泪,也有人在拥抱着雀跃,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

“亲爱的,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放心,家里有我和远光罩着呢。”说好不流泪的,夏橘在心里暗骂自己的不争气。

“我知道,我一定会好好的,不过,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可别老欺负我林大哥噢。”斯晚拍拍好友的肩头,强颜欢笑。

“讨厌。”夏橘破涕为笑。

有广播声响声,提醒着此次航班的乘客要进入安检通道了,她快速地离开,冲夏橘挥挥手后就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她怕自己一回头,那些不舍的眼泪就会倾巢而出。

飞机迅速地滑向跑道,犹如一只掠过海面的鸥鸟,冲向蓝天,只留下一条淡淡的白色尾线。沈昱扬站在巨大的玻璃墙前,仰着头,直至天空中什么也看不见,双手无力的垂落下来,机场大厅人声鼎沸,他却如置身天宫,两肩萧索。

窗外,巨大的云朵在飘浮,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它暖湿的边缘,阳光穿过云层,呈现出炫目的金色。

她想起那次暑假,她和沈昱扬一同返校,坐在大巴车上,也是这样炫目刺眼的太阳,还残存着夏末的毒热,他用自己的身子背对着窗,摊开衬衣,只想为她换得一丝的荫凉。怕热的她在这方小小的专属清凉空间里,竟趴在他腿上舒服地眯着了,醒来,发现他竟然还维持着这个姿式,下车的时候,身体僵硬的他差点站不起来。

时光的沙漏终将一切滤尽,尘埃落定,只剩下苍白了流年的记忆。

一切都如佛家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小姐,您不舒服吗?”有温软的女声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她回神,一个空乘服务员正站在身旁一脸的关切,并体贴地递上一张面巾纸。

她用手去触碰,原来,泪早已热热地流了一脸。

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空姐一脸释然地离开。

隐忍的泪再次如决堤的潮水轰然倾泻。她曾经躲在暗夜的被子里哭泣,仅存的执念是有生之年可以再遇到他,然后,把这些年的痛,一点一点地讲给他听。七年之后,她终于等来了他,却再次选择离他而去。

命运多么可笑,却又是多么惊人的轮回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