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人是姐姐。
下午的时候,姐姐也放风筝来着。林宁在自己花园,姐姐在御花园里,地点不同,风筝飞翔的天空却是一样的,放风筝所寄托的愿望也是一样的。
宫女们在空旷地把风筝放起来,姐姐、宜妃娘娘和八福晋一起坐在千秋亭里聊天。姐姐坐得久了,于是想走近些去看丫宫女们放风筝。
宜妃娘娘和八福晋还劝她来着,说:“你是有身子的人了,要当心,不要乱跑。”
姐姐就说:“我也坐半天了,身上怪乏的,去走走也好,您二位在这儿等等我,我去走上一圈就回来。”
于是紫琼就扶了姐姐从台阶上下去,一直都好好的,哪知道姐姐忽然脚下一滑,紫琼一下没扶住,就让姐姐这样摔了下去。在场的人都傻了,直到姐姐苍白着一张脸发出痛苦□□,这才惊乱起来。太医来的时候,姐姐的身下已经开始出血,不能过分移动,只好暂时先送到最近的储秀宫。姐姐的情况很不好,出血一直没有止住,太医也束手无策,午夜时分,终于流产。之后的情况就一刻比一刻坏,姐姐陷入很深的昏迷之中,连皇上来看望都不知道了。破晓的时候,太医终于无奈的下了断言:姐姐可能命不久矣。这样急匆匆地把额娘和林宁召进宫,竟是为了见姐姐最后一面!
一进储秀宫的门,宜妃娘娘和储秀宫主人良妃娘娘就迎上前来,扶住还未来得及行礼的额娘和林宁,叮嘱她们不必拘礼,趁着病人如今情况还好,赶紧进去看看,有什么话再不说只怕就晚了。
额娘哭喊一声:“我的芸儿啊!”踉跄着奔进屋去。
林宁却咬着嘴唇留在厅内,规规矩矩的向两位娘娘把该有的礼仪做足,然后找到贴身伺候姐姐的宫女紫琼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有了上面的一番言语。
额娘在隔壁暖阁悲戚戚的哭,林宁料想自己此刻进去也无济于事,额娘守在姐姐的病床前,哪里还有她的位置?更何况姐姐现在神志不清,无论她们哭得多厉害不可能醒转来,无论她们说什么也听不到。不如做些有用的事情,虽然她现在听得勉强,额娘的哭声让她心里如抓如挠,紫琼的话更是让她心惊肉跳。下午还好好的人,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命不久矣,危在旦夕!
林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耽搁了,转身就要冲进屋内,再看姐姐一眼,看一眼少一眼!就算她听不到她的说话,就算她看不到她的眼泪,她也要说给她听,她也要把内心的悲恸尽情的宣泄出来!因为,因为,以后有可能再也找不到人可以说、找不到人可以哭了。
林宁一转身,跪在地上的紫琼就抱住林宁的腿,哭道:“格格,求求您,求您救救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只怕是活不成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您救救我!现在还没有治我的罪,是没腾出功夫来,求您到时候一定帮我说两句话,留下我这条贱命吧!”
林宁满口答应她。确实不是紫琼的错,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何苦再多搭上一条无辜的性命?她要是能帮上忙,自然全力以赴。
良妃在一旁把一切看得清楚明白,低声对宜妃说:“我看着孩子不错,心地善良。”
宜妃也笑道:“是呀,乖巧聪慧又识大体,我看比她姐姐还好些。”
良妃又问:“许了人家了吗?”
宜妃答:“还没呢,话说也到了年纪了。这孩子说起来跟我也有点缘分,姐姐要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也帮我们张罗张罗。”
良妃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不接话。
额娘寸步不离的守在姐姐的床边,紧紧握着姐姐的手,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宫女们端了姐姐的汤药过来,她也不肯离开,接了过来,一勺一勺的亲手喂给姐姐。药刚煎好,有些烫,额娘把勺子放在嘴边吹了又吹,末了用唇试了温度刚好,才递到姐姐嘴边。额娘做这些的时候,很专心,勺子停在唇边,眼睛一眨,一大滴眼泪就落进药里。林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开始想自己的妈妈了,可惜无论是哪一个,要想再见到,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正午的时候,姐姐的情况似乎开始好转,林宁和额娘跟她说话,她竟然有反应!这可惊喜坏了一屋子的人,忙不迭的去请太医,仔细诊断之后,连太医也啧啧称喜,当下又重开了方子,嘱咐好生照料。
林宁追问是不是姐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太医只是很保守的说目前看来情况很好,但也不一定,先照这方子服药,以观后效。
太医刚走,额娘就跪在地上,大声感谢菩萨保佑,上天垂怜如此云云。林宁和一众人等将额娘扶起来,好声劝慰几句,又转过身去守在姐姐的床边,仔细确认姐姐真的是看上去好多了。林宁便和额娘商量是不是自己先回家去跟阿玛和哥哥说一声,料想他们在家里也等得心焦,还是早点回去报个平安比较好。
额娘双眼含泪,说:“我的儿,难为你想得周全,辛苦你了。”
林宁于是向良妃娘娘告辞出来。
此时雨已经小了许多,云的间隙中甚至透漏出稀薄的阳光来,照在院子里的海棠盆栽上,叫人不由忆起李清照的一句“绿肥红瘦”来。
轿子停在门外,一个宫女撑了伞送林宁出去。伞是紫竹柄,林宁想起来自己也有一把差不多的,只叹物是人非。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轿夫把轿子倾斜,林宁准备上轿,一垂眸,瞥见不远处立着一个颀长的影子。一身石青的少年,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立在那里,于这一副灰的天、黄的瓦、红的墙、白的砖中分外醒目。
可是一瞬间林宁又觉得很陌生,因为眼睛模糊了,看不分明。然而她立即就又认出来,是他,是十三!她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也不会不记得他!
十三……她日思夜想,以为再也不见到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他牵着马,站在雨中,浑身都湿透了。他在这里多久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瞬间,林宁的心里千回百转,然而行动却如常,跨过轿栏,低头,弯腰,就要上轿去。
这一刻,她是浑浑噩噩的。
下一刻,十三大步流星的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唤她的名字:“蓉儿!”
林宁这才如梦方醒。
十三已经要揽她入怀。
林宁匆忙挣开,说:“你干什么!”转身就要走。
十三急道:“蓉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林宁立住,慢慢的回过身来,定定的看着十三,直把十三看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发虚,然而她却忽然笑起来,灿若春花的笑起来,轻轻地说:“你要说什么?”
她一面说话,却还一面往后退,弄得十三心里越发的不安,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蓉儿你要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对你都是不变的……蓉儿!”十三彻底慌了,因为他看见林宁一面笑,一面就流下泪来。
她说:“十三我相信你……”
十三心里的一块石头还没放下来,林宁又继续说:“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林宁伸出手来,指指自己的心口,再指指十三,说:“我把心全交给了你,可你是怎样对我的?你就要成亲了!你要娶的人不是我!你都不告诉我一声!你不肯来见我!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林宁说完闭上眼睛,忍眼泪爬满了脸庞。她一只手撑在轿栏上,另一只手一下一下狠狠的拍在自己的心口上。她大口的喘息,好像濒死的鱼,透不过气来。十三向她伸出手去,却被她一把拍开。她瞪着他,用最陌生的眼神,拼了全力瞪着他,不知道是想永远记住他,还是想从此忘记他。
十三的手悬停在半空中,终于慢慢的垂下去。他也看向林宁,用最无力的眼神看向林宁。既然她已经这样看待他,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无话可说,可是他不得不说!
他说:“蓉儿,你没有听过我的一句解释。我不知道你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可是从来没有听过我的一句解释。你为什么不听听我是怎么说的呢?我没有负你,你要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负你!婚事是皇阿玛订下的,人也是他们挑的,莫说你不知道,从头到尾我也被蒙在鼓里!直到皇阿玛派人急召我入宫,宣布了赐婚的诏书,我才知道新娘是谁!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能不听从吗?那是抗旨!”
说到此处,十三的声音也开始哽咽,他顿了顿,继续说:“蓉儿,你可以放心,我一定会娶你的。这一次娶的只是侧福晋,我的嫡福晋一定会是你!过一阵子我就向皇阿玛禀报,早日迎娶你进门,你等我……”
十三的眼睛真是清澈透亮,镜子一样,林宁从里面看见自己笑着哭,哭着笑,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她轻轻地说:“是吗?十三,你对我真好,你真爱我呀……嫡福晋,呵呵,呵呵呵呵……我等你,我还能等你多久呀……他们说得对,我们没有缘,我们终究是输了这一段缘份呀……”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说的什么了。她只是一步一步地踉跄着往后退,慢慢的上了轿子。
十三看着林宁渐渐远去,耳畔还回响着她的声音。她在说,她在笑着说:“你对我真好,你真爱我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种在目送她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生命的感觉。
林宁回到家中,眼睛仍是红肿,好在阿玛和哥哥都以为她是因为忧心姐姐的病情,并未疑心其他。林宁勉力打起精神,向父兄事无巨细的一一禀明姐姐的情况,终于说到姐姐已无大碍,阿玛这才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又凑过来,满是怜惜地问:“蓉儿你累不累?饿不饿?真是辛苦你了……”转身就去张罗吃食。
阿玛一提醒,林宁这才觉得又饿又乏。她是想多吃一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精神去照顾姐姐。额娘伤心过度,没有心思去管别的,也不能事事劳烦良妃娘娘,姐姐在她那里养病,已经添了不少麻烦,阿玛和哥哥不能进宫,一些零七碎八的事情只怕还是只有靠她。
林宁虽然这样想着,见了吃的东西,仍旧不知该从何下口。这满桌的吃食,竟没有一样提的起她的胃口,捧着碗,举着筷子,看了一圈,只是叹口气便放下。
阿玛在一旁看得心疼,直劝她多吃一点,不住地往她碗里夹菜,堆成一座小山样。
林宁不忍拂阿玛的好意,勉强扒拉了两口,放下碗,抬起头来冲阿玛笑了一笑,说:“阿玛,真的吃不下了,在宫里吃过了回来的。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林宁是真的累狠了,明明想着只靠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的,没想到还是睡过了头。两个丫头心疼她,到点了也没叫醒她。林宁醒来时天已经黑透,就坐在床边生气,一边穿鞋,一边愤愤地瞪她们。还没生完气,有人过来悲呼:芸贵人已经去了!
林宁还呆在原地没有动,窗外忽然一闪,不多时轰隆隆一声巨响,这才忽然把她给劈醒过来,鞋子也不要穿了,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就跑出去。
“请王爷、贝勒爷、格格节哀!今日申时三刻,芸贵人仙去了!”一个小太监伏在前厅的地上悲痛万分的说话。真的,悲痛万分,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悲痛,因为旁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林宁看着他,怀疑自己睡迷糊了,听错了,转头去看阿玛和哥哥,两张苍白的脸。林宁一咬嘴唇,没等阿玛悲号出来,扭身跑了出去。
哥哥在身后喊:“蓉儿你去哪儿,你回来!”
外面好大的雨,仿佛比早晨的还大,夹在风里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真的会痛。林宁顾不得了,只是往前跑,往前跑,她要去见姐姐!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她才不信,姐姐明明是好好的,她走的时候明明已经好转了!她回家是干什么的,是报平安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她不信!
风雨中有人一把抓住林宁的手臂,将她生生拉住。
林宁反身过去,仰起脸来,目光灼灼好像要杀人:“放开我,我要去见姐姐!”
“当然要去,只不过不是这个样子去。”哥哥的声音很沉稳,只是别过脸去不让林宁看他的眼睛。
林宁一身缟白的走进储秀宫,除了乌黑的头发,殷红的双眼,全身上下再无半分颜色。
门外的太监一声禀报:“蓉格格到!”良妃等人迎出来,却见林宁只是倚靠在门框上。她再也走不动了,没有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个勇气再往前迈出一步。良妃缓步上前,抚了抚林宁鬓角,握住她的双手,很温柔慈爱的说:“好孩子。”
林宁原本紧紧抿着的双唇松懈下来,刚想道一声谢谢,一张口便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良妃引着她进入里屋,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额娘早已经悲恸过度,被扶至别间休息。宫女们替姐姐收拾好,换过衣服之后,也被良妃遣出去,她说:“你姐姐生前也是个爱清静的人。我先出去,不打搅你们姐妹说话。”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林宁和姐姐两个。姐姐静静的躺在那里,神情一如既往的宁静安详。林宁只觉得姐姐没有死,她没有离开她们,她是睡着了,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她轻轻地走过去,握住姐姐的手,冰凉冰凉的,眼泪成串成串的掉下来,怎么也停不住,强忍着没有嚎啕出来,只是呜咽着,反而更加难受,胸中一口气憋闷着,不得抒发,郁结起来,整个人难过得像是要死过去。
姐姐呀,我恨不得跟你一起去了呀!你带我走吧,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宁累得晕晕沉沉的,俯倒在姐姐的床榻下,犹是不自主的呜咽着。
朦朦胧胧间听见外面嘈杂起来。有人进来了。一群人跟着进来。有人在问:“这是谁?”有人好像回答了什么。好多人在说话。听不清。有人过来了。有人把她的手臂架起来,扶着她往外走。
林宁没有力气,强撑着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明黄的身影,背对着她。这又是谁?
康熙摒退众人,独自在房中呆了一个多时辰。出来之后,直接去到隔壁良妃的卧室。良妃挥手示意伺候的宫女出去,亲自沏好一壶茶,倒给康熙一杯。康熙接过来,并没有喝,只是握着。良妃便在一旁默默地陪着。
天黑下来,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外面一片明亮,朦胧的灯光透过格扇窗照进来,衬得屋子里越发的黑。
良久的沉默之后,康熙终于开口说话:“还是你最知朕心。”
良妃的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轻轻地接过康熙手中的杯子,说:“茶凉了,苦,再沏一壶新的来罢。”
说罢,将门外守候的宫女唤进来伺候。
屋子里终于亮堂起来,照得人也温暖许多。
康熙又问:“刚才那女孩儿也是福家的孩子?”
“是,福王爷的小格格。”
“跟她姐姐还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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