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游, 你是怎么打算的?”
初夏的风里已经夹杂着些许燥热的气息。烟柳夹堤,千丝万丝垂成纷繁却色彩单一的世界。
欧阳少游看着林宁,只是苦笑, 并不回答。
“你最好还是离开京城, 回四川去, 或是随便去那里。京城不是久留之地。”林宁也只是看向远方, 目光仿佛越过万水千山, 去到那个她久别的锦官城。今生今世,也许再也没有回去的机会了。那城池,三百年前的旧模样, 也许她去了也不认得了。面对时空,人总是渺小无力。
“你让我走, 我就走。”欧阳少游如是回答。
林宁回头朝随行的侍从递了个眼色, 便有人牵了马上来, 马背上驮着行囊。
“这些你拿着,”林宁顿了一顿, 又很小声的说,“是我欠你的。”
“何必呢?不用了,我说过,你不欠我什么。真的,你不欠我的, 不用还。”
“你就当是让我安心, 不行么?”林宁抬起头来, 与欧阳少游四目相对。阳光那样明媚, 她的眼睛里却浮着一层薄雾, 化不开的薄雾。
欧阳少游终于接过缰绳,想说些什么, 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临到头,终于还是一句也没有说出来。他转身,想以一种最决绝的方式离开。不再回头,是不是代表不再留恋过去?
“珍重。”
林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虽然很轻,几乎要化在风中,但是却如同鼓槌生生敲在欧阳少游的鼓膜上。他终于还是回头:“你也是。”
言罢,翻身上马,一骑绝尘,离开林宁的生命。
这是胤祥送给林宁结婚礼物。
不要误会,胤祥并没有囚禁过少游,他只是通知林宁,少游即将在他们成亲之前离开。原来他和少游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系,倒是林宁,与世隔绝。
送走少游之后,林宁打点起精神,生活以另一种姿态继续。
临近婚礼,指婚、拜女家的过场都已经走过,转眼已经到了下定礼的日子。
林宁一大清早被叫起来,换上吉服。来到内院,额娘已经率领除她之外的阖府女眷立在中阶之下西侧。林宁快步加入队伍,站在额娘身后。太阳升至天际正中的时候,前面终于有人过来通报,额娘随即率领众人面向皇宫方向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
接下来还要举行“亲家宴”。当然胤祥那身份高贵的父母不能亲自前来,是由负责过礼的内务府官员及其妻子代表。林宁趁着人多,就跑到前院去看到底都有些什么彩礼,结果只见无数的彩亭,停满了院子。林宁又去找哥哥,问他要了礼单来看,其实都是些典制中规定好的名目与数额,中规中矩,并无惊奇之处:
镶嵌7颗东珠的金领约1副;大金簪3支、各衔珍珠5颗;小金簪3支、各衔珍珠1颗;金钏4支、金衣钮100个、银衣钮200个、制衣貂皮140张、制帽貂皮3张、制衾褥狐皮250张、制朝服镶边用水獭皮7张、衣料100套、棉300斤。
此外给福晋之父金100两、银700两、狐皮朝衣1件、薰貂帽1顶、金带佩饰靴袜1副、带鞍马1匹。给福晋之母衔珍珠金珥6只、狐肷袍1件、制朝服镶边用獭皮6张、带鞍马1匹。
林宁看得正起劲,不注意被哥哥把抢了礼单回去:“你还是赶紧回后院去吧,前面人多又杂。”
林宁撒娇道:“再看一下嘛。”
哥哥横眉冷对:“有什么好看的?”说着把礼单一折,放回袖子里揣着去了。
“看看我到底值多少钱啊!”林宁笑着说。其实这话真伤人心,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何必呢。
稍晚的时候,胤祥又遣人送来来更多的东西,不算在宫中替他预备的定礼之内。
其实都知道他并不是骄奢之人。
林宁这边给预备下的嫁妆有首饰、衣料、家具、什物、地契、房契等等,也甚是不菲。要等到娶亲的前一天才送到胤祥的府里去。
婚礼当天只是一片忙忙碌碌,林宁的感觉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摇摇晃晃。像是坐在船上。
过程繁琐而冗长,像是要把人的每一分耐心和力气都消磨干净似的。林宁恍恍惚惚的只是跟着喜婆的知音。反正只要凡事听从指令,总是不会错的罢。
大婚期其实就是一场大杂烩,每个人都可以从里面捞到自己喜欢的那一样菜吃,各得其乐。林宁很庆幸自己从头到尾的都蒙着盖头。在今天,唯一有资格看到自己的脸的男人只有胤祥。
林宁一直盼望着合卺礼的到来,因为可以吃到面条和饽饽。这些寓意夫妻和美、白头偕老的吉祥仪式在她的眼里仅仅意味着能够用来果腹的食物而已。她从中午就开始饿起。其实早饭吃得并不少,她也没有做什么剧烈消耗的运动,但就是饿,饿得前心贴后背。一见面条心都亮敞了。第一口吃得太急,气顶在胸口上,难受得她都快死过去了。
胤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林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还有喜婆和丫环们在场。她不禁脸微微发红,和着新房里铺天盖地的红色,一片春光明媚。那一丝浅笑,如春风化雨,乱红吹渡,看得人心头发烫。
胤祥象征性的挑了两筷子面吃了,把整碗面都送到林宁面前。
林宁有些怔,小声说:“你不吃呀?”
胤祥笑得温柔:“我一会儿酒席上还有得吃,你别管我,别饿着自己。”
林宁“哦”了一声,又说:“你还是吃点饽饽吧,垫点儿底,空着肚子喝酒可不好。”
子孙饽饽其实有很多,小山一样的堆满了整整一个大盘子,就是不好吃,炸过的小馒头,金灿灿的看着好看,吃在嘴里没味儿。
胤祥依言捻了一个子孙饽饽放进嘴里嚼着,笑道:“这个我当然得吃,多子多孙多福寿。哎,蓉儿,你说将来咱们生几个孩子好?”
这算是调戏了吧?
林宁埋头,默默无声的吃东西去。
胤祥就看着她吃,只觉得心里十分宁馨富足。直到有人来催,胤祥才恋恋不舍的起身,对林宁说:“我马上回来,你等我。”
林宁抬头,语气十分平静,就像是寻常的老夫妻:“嗯,我等你。”
胤祥伸手替她拭去嘴角沾着的食物残渣,又道:“你要是累了,先睡也行。养足精神,我回来了就叫醒你。”
林宁又“哦”了一声,直到目送胤祥出了房门,才反应过来,双颊滚烫。
他、他、他……
林宁其实是很不想在洞房花烛夜扫兴的,但是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等胤祥回来,新床上撒满了大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讨口彩的东西,坐上去极其不舒服,等待的时间又是那样的漫长难熬,难免胡思乱想。
瓜尔佳氏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她曾经也是这样被胤祥迎娶进门的罢;他们曾经也这样喝过合卺酒、吃过子孙饽饽罢;她大概也会觉得肚子饿,胤祥会不会曾经也这样把面让给她吃,会不会曾经也在出门之前跟她说“等我回来”?她曾经也是这样坐在新床上,欣喜而焦急的等着胤祥回来?她……
所以在终于等到胤祥推门进来的那一刻,林宁只觉得泄气。不完全是因为他和瓜尔佳氏,也因为自己。
胤祥看来今晚真是没少喝酒,夜风一吹,一股酒气冲进鼻子里,连林宁都觉得三分醉了。
原本遥远的喧哗忽然近了,新房外面恐怕没少人围观,好在胤祥情形残存,把他们都挡在门外了。不过不时地有人推门,想要进来。胤祥来得更狠,他居然拿出了一把锁,直接把门从里面锁上,一边把钥匙在掌心里颠来颠去,一边“嘿嘿”直笑。
外面不知道是谁吆喝一句:“这好小子,真够狠的!弟兄们,咱们翻窗户去!”
随着“噢噢”的应和声,群众的阵地很快从门前转移到了窗前。当然不会有人真得跳窗户进来,他们近来也没用。所有人都只是趴在窗口伸长了脖子打探着新房里的动静,随时准备起哄。
林宁满头黑线,她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走到胤祥的身边,他还站在门前傻乐呢,她伸手捅了捅他的腰:“喂,你还有没有锁?”
胤祥回过神来,问:“干啥?”
林宁答:“我把窗户也锁上。”
胤祥把手一摊:“没了。”
林宁说:“那怎么办?”
外面又是一阵起哄的声音,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众人很有节奏的大喊:“亲一个!亲一个!”
胤祥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捧起林宁的脸就亲了下去。
“你干什么!”林宁一把推开他。
“噢,好!”群众显然十分满意这对新人的配合表现。
“你脑子有毛病啊!是不是他们叫你干什么你都表演给他们看!是马戏团里的猴子还是小丑?”林宁是真生气了,开始口没遮拦的骂胤祥。
胤祥却不以为意,径直走到窗前,把原本只开着一条缝的窗户大打开,直面闹洞房的群众们,笑着说:“看够了哈,走吧走吧,各人回家找各人的媳妇儿去!爷今儿大喜的日子,洞房花烛夜,可再没工夫耽误在你们手上了!都散了吧!”
说罢,“砰”的一声使劲关上窗户。群众也见好就收,闹哄哄的作鸟兽散了。
胤祥转过身来,拉着林宁就钻进了帷幔层叠的拔步床。
林宁被惯性甩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胤祥已经欺身压住她了,他揉捏着她的耳垂,在她的耳畔吹气:“有没有想我?嗯?”林宁被他惹得浑身酥痒难耐,不过她实在厌恶他满嘴的酒气,熏得很,所以推他。说:“没想。”
胤祥像座山一样的压在她身上,又像是章鱼,紧紧地缠住她,哪里是那么容易推得开的。他倒是毫不气馁,十分挑逗地问她:“那你都想什么了?”
林宁实在没忍住,打击了一下他的高昂的兴致:“瓜尔佳氏。”
胤祥的反应十分的剧烈,立即松开林宁,半坐起来,神情严肃。
林宁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不过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没什么好挽回的。便也撑起身子,与胤祥对面而坐。
也许是拔步床里的空间太小了,空气有些凝滞,林宁开始呼吸不畅。她并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也许她的新婚之夜就将以这样的方式度过。算不算既可怜又可悲?
仿佛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时间漫长得林宁都觉得自己老了,心头一片荒芜,野草慢声,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未来将向何方。
胤祥终于下定所有的决心,跟林宁坦诚:“蓉儿,之前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也,也对不起她……”
霎时间,林宁被胤祥的这句话惊呆了。她不是没有幻想过他的回答,千言万语,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一句。
时间没有白白走过,它在每一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胤祥成熟了,他不再是那个或无奈或悲戚或理直气壮的只会说“我没有办法”的男孩了。他不再空口许下美好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诺言,他在承认错误,他在承担责任。他坦诚地告诉她:他对她有责任,他同样也对嫁给他、为他繁衍子嗣的瓜尔佳氏有责任。
忽然间,林宁不知道该是悲,还是喜。
“蓉儿,也许你会生气。你气我也是应该的。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的错。”胤祥抓起林宁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前。
那一颗火热的真心,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林宁也可以清晰地听到它跳动的声音,近在耳畔。
“你肯原谅我吗?”胤祥的声音在微微的颤抖。
林宁抬起头来看他,眼波闪烁,她的嘴唇亦在颤抖着,身上好像好像有千万根钝头的针在轻轻地扎着,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千言万语梗在喉中,脉脉。半晌,只是顺从的投到胤祥的怀里。
这也许是他们有生以来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从前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了,因为已经达到了最顶点。
备注:
本章及随后几章内关于皇子婚礼细节的描写,资料皆出自于辽宁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清宫皇子》(1993年12月第1版,1994年1月第一次印刷)。
感谢作者佟悦、吕霁红!十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