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长驱直入的时候, 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响彻整个十三阿哥府的上空,为她和声的人群沸沸如粥。
“是位小格格!”
“恭喜十三阿哥!恭喜侧福晋!”
“哈哈,同喜同喜!您受累了……”
林宁只觉得这一切都离她非常遥远。她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位置。
终于还是母子平安了。如释重负的同时, 林宁深深的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全是自寻烦恼。既然他们都认定跟她没有关系, 那就没有关系好了。
胤祥满面红光的回来, 神采飞扬得不得了, 升格为父亲的喜悦感任谁都无法无动于衷的吧?
林宁不忍心在这当口上给他泼凉水, 所以忍下满腔的情绪与言语,常态以对。就让他高兴这一下吧。
“阿玛大人,心情如何?”林宁从梳妆台前站起来。桃木梳子上缠满她扯落的头发, 玻璃镜子照出她侧身的剪影,蒙蒙。
“嘿嘿。”胤祥只是笑, 像是喝醉了酒, 好一会儿才又补充了一句:“很好!”
没过多久, 冯嬷嬷也过来了,提醒道:“十三阿哥, 该进宫去报喜呀!”
胤祥这才如梦方醒,一拍脑门道:“瞧我!这么重要的事儿都给忘了!嬷嬷,咱们赶紧走吧!对了,要把孩子也抱去吗?”
冯嬷嬷像看一个孩子一样的看他,笑道:“您还是收拾收拾吧, 熬了这么久了, 胡茬都冒出来了。孩子不能抱去, 刚生下来, 弱得很, 至少得等到满了百日,才能抱出去走动。”
冯嬷嬷是在同胤祥说话, 可是说到孩子的时候,她却一直注意着林宁的动静。只见她一片平静,甚而嘴角还挂着一丝同胤祥如出一辙的幸福满足的微笑。正想放下心来,不知为何,却总是隐隐的觉得有点不好。到底是哪里不好,她也说不上来。
“蓉儿,咱们一起去!”胤祥有些忘乎所以。
林宁只是很平静的微笑,没有动:“你们去吧,我不去了,也没我什么事儿。”
胤祥开始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说:“那你好好休息一下吧,这两天你也没安生。等我回来。”
他拉过她,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林宁稍微避了一避。胤祥笑道:“扎着你了吧?”他伸手在下巴上一摸,还真是胡子拉碴,挺硌人的。
明月领着阿乔、丽姝等人,端了洗漱用品进来,伺候胤祥梳洗。林宁也顺便擦了一把脸,和他一起吃了一点东西,但是两个人都吃得不多。等到胤祥和冯嬷嬷出了门,她又吩咐明月准备洗澡水。她洗了澡,洗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整个人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越发的倦怠沉重。
冯嬷嬷临走的时候特别嘱咐她要好好休息,明月也再三的劝她去躺一会儿。可是她就是不想睡。她也讨厌这样的自己,总是不停的叫人为难。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但凡是有一点办法,她也不会这样。为难别人,为难自己
她想也许应该过去看一看,可是又懒得走动,犹豫再三还是出了门。瓜尔佳氏的房间没让进。瓜尔佳氏产后太过虚弱,不能见人。林宁觉得其实不进去也好。
奶娘抱了孩子过来。揭开层层锦缎,露出一张乌红的小脸,只有拳头那么大。眉头深锁,准确点说是五官都皱在一起,仿佛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件顶讨厌的事情似的。
林宁小心翼翼的伸手碰了碰孩子的小脸。孩子动了一动,左边脸颊上一个小酒窝若隐若现。林宁“呀”了一声,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欣喜。
“福晋要不要抱一抱?”奶娘突然建议道。
“啊?”林宁受宠若惊,直问:“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奶娘把孩子交到林宁的怀里。
“哎呀!”林宁轻轻的叹了一声。她还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婴儿,软绵绵的,像是没有骨头。林宁的姿势僵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她似的。
“怎么办,怎么办?她好像要哭!”
孩子在林宁的怀里不安分的扭动着身体,小鼻子一皱一皱,好像随时都会发出抗议的哭声。林宁紧张极了。
“福晋,要这样抱。”奶娘十分热心的帮助林宁调整姿势。
孩子因为不舒服而调动起来的情绪也就渐渐息止了,安稳舒服的躺在林宁的怀里。
林宁抱了一会儿孩子,手臂渐渐发麻,便把她交还给了奶娘,感慨一声:“真好玩儿!”
奶娘笑道:“等福晋自己养了孩子就知道了,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孩子是很神奇的生物,林宁不过抱一抱她,好像都对她有了感情似的。
也许是因为忽然之间,她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了吧。
“你不去看看她?”林宁问。
“不是已经看过了吗?”胤祥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跟她玩。他一手托着孩子的屁股,一手扶着孩子的肩背。孩子整个趴在他身上,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啃了他一脸的口水,还“咿咿呀呀”的叫唤。他只是满脸笑容。一大一小两个玩得不亦乐乎。
林宁收起闲散的姿势,忽然坐得很端正,叹了口气,说:“她会恨我的。”
她这一句说来语气并不重,只是绵绵不绝,如一缕丝线萦绕在心,松松的,并不勒人,却解不开,挣不脱。她说的是大实话:留不住大人,连孩子也被“抢”走了,换谁也会心生怨恨的吧。
“你别想太多。她怎么会恨你?都是你自个儿愁出来的。”胤祥看也不看林宁的愁容,只是一颗心全扑在孩子身上。他抱着孩子站起来,手臂一抖一抖,颠得孩子“咯咯”直笑。
孩子满了月之后眉目渐渐长舒展了,像爸爸多一点。只在左边脸颊上长了一个酒窝,笑起来分外讨喜,声音脆甜如枣。
“噢噢,我们丫头又长沉了!走,跟阿玛出去晒晒太阳!”
晒太阳好,补钙。不过林宁不喜欢晒,她怕得皮肤癌,所以独自蹲在丁香的树荫底下。米兰开花了,一丛一丛的连绵生着。林宁掐了一茎下来,在手里转来转去的玩了半天。
“丫头,我们看看额娘在做什么?”胤祥抱着孩子在太阳底下玩了一会儿,也过来了。
林宁丢下手里的兰花,取了帕子来给他和孩子擦汗。
胤祥一把捉住她的手,凑着鼻子使劲闻了一闻,问:“什么这么香?”
“哦,可能是兰花。”林宁答道。她想了一下,又说:“你前几天不是在说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吗?”
“是呀,总不能一直‘丫头’、‘丫头’的叫吧。”胤祥应道。
“叫‘硕兰’如何?”
“挺好听的,怎么写?”
林宁折了头顶上的一根丁香枝子,在地上写下了“硕兰”的两个字。风扬起来,细碎的丁香花朵落了她一头一身。她忽然又失悔了,因为发觉自己又越俎代庖了。
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我还是去园子里住一阵吧。”林宁头枕着手,轻声说。
“为什么?”胤祥从浅眠中惊醒,翻身从背后抱住了她。
“没什么,就是觉得在这府里住得累得慌。”林宁太息。她是多久没有在他面前这样任性过了。一味的忍耐假装,不仅是累,所有的事情到头来都是不对又不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胤祥难得十分爽快的答应林宁这样的要求,只是补充道:“心情好了就早点儿回来。”
“嗯。”林宁应道。
又静了一会儿,她听着胤祥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便轻轻的在他的怀抱里翻了个身,伸出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没想到他竟然还醒着,拉过她的另一只手,从腰间穿过去。林宁很顺从的收回放在他肩上的手从他的腋下穿过,两只手在他的背上紧扣。他也将她抱得更紧一点。
“你别走。”
这一句虽轻,却如一道电光划破鸿蒙。
胤祥感觉到自己心口的衣裳开始濡湿,然而他等到回答的却是:
“你多写信,少来看我。”
胤祥曾经对林宁说过这样一番话:“蓉儿,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为什么?”林宁仰起脸来看他。
“因为你天真。”
天真?是好,还是坏?
“虽然你会做很多傻事,可都是因为你是个天真的人。天真的人,做天真的事情,过天真的日子,反而比我们这些人活得更真实。”
所以这就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吗?因为她这样,所以他才爱她?
如果她已经泯然于众人,是不是会少爱一点?如果少爱一点,是不是会少痛苦一点?
林宁是下定决心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了。胤祥也下定决心要让两个人都放松一点了。
然而瓜尔佳氏却出面挽留。
“姐姐,这是何苦呢?”瓜尔佳氏的一双秋水剪瞳光华流转,随时可以滴出水来。
林宁面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其实一点也不好看。
在瓜尔佳氏的面前,她总是无所遁形。
“要走,也不该是姐姐走,应该是我,是我……”瓜尔佳氏拿起帕子不停的擦拭眼睛,抽抽噎噎。
林宁忽然很想笑。冷笑、嘲笑、仰天长笑。这样的挽留人的话,她可说不出来。
然而她终于还是没有笑出来。她始终对瓜尔佳氏怀有愧疚的。她说过她要赎罪,她自己的那份,连同胤祥的那份。所以无论瓜尔佳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绝无怨悔。
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尽快,离开这不堪之地。
明月收拾好东西,开始指挥人往车上搬。林宁也站起身来。是送客,也是想早点离开。
瓜尔佳氏却情绪激动的拦在林宁面前,哭着大声说:“姐姐,要怎样您才肯原谅我?要我跪下给您赔罪吗?雯心错了!”
“别!受不起。”林宁伸出双臂夹住顺势就要往地下跪的瓜尔佳氏。她是一个刚刚生育完毕的产妇,怎么可以让她往冷硬的地板上跪?连德妃都免了她的礼了,林宁怎么受得起?更何况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姐姐,不要走。爷离不开您。”瓜尔佳氏泪眼汪汪的望着林宁,仿佛离开了林宁她就活不了似的。
林宁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说道:“雯心,你不要这样。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该赔罪,该受惩罚的人也是我。”
再说下去就是矫情了。林宁挣开瓜尔佳氏的桎梏,径直向门外走去。
瓜尔佳氏以手撑桌,忽然笑起来:“姐姐,你就是这样赔罪的吗?”
林宁在门边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冷声道:“那你想怎样?”
“呵呵,姐姐说的哪里的话,我听不懂呢。”瓜尔佳氏笑着低下头去玩着手帕。
林宁可以想象出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柔媚模样。那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的,像一把小凿子,在人心里凿出一个洞来。
那就不要怪林宁不客气了:“你听不懂,我替你说。我现在把硕兰还给你。胤祥,我也暂时还给你。你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吧。”
瓜尔佳氏在一瞬间变脸,她双手齐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配合着她盛气凌人的高声质问:“你是在可怜我吗?不需要!”
林宁也是一口气堵在心中,不吐不快。她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瓜尔佳氏的面前,突然凑近,逼得瓜尔佳氏直视她的眼睛,小声但决绝的说:“没错,我就是在可怜你!你是个可怜的女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自己好好反省吧,我就不奉陪了!”
她说完,扬长而去。让瓜尔佳氏慢慢去品味她的话。
林宁站在院子中央,看丫鬟们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放到车上去。明月站在她的侧后,隔着一步远的距离,伸长了手臂,把娟伞撑在她的头顶,替她遮阳。
冯嬷嬷听到消息,前来送行。
“福晋,早去早回吧。”冯嬷嬷的声音总是那么的温柔慈祥,像是母亲的手轻轻的抚在孩子的身上。
“嬷嬷,”林宁忽然动容,几欲落下泪来:“我是一个坏女人。”
“福晋就是孩子气。”冯嬷嬷伸手拭去林宁的满脸泪水。
“嬷嬷,您有孩子吗?”
冯嬷嬷用一种母亲注视孩子的目光注视着她:“有,福晋和十三阿哥就是老身的孩子。”
林宁再也忍不住,扑进冯嬷嬷的怀里失声痛哭。
“冯嬷嬷,你不要回宫里去!你不要回去,你留下来,守着我吧!”
冯嬷嬷的手轻柔的抚在林宁的头顶,说:“福晋,老身不走,老身就在这里,等着您回家。”
郊外的空气确实要澄澈许多,然而林宁却没有得到更多的宁静。
国家的政治中心一年当中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紫禁城中的乾清宫里,更多的时候,康熙皇帝住在京城北郊的畅春园中。连带着,各位皇子也是住在各自的园子里的时间比较多。
人情往来,避无可避。
但林宁面对谁,都好过面对瓜尔佳氏。
胤祥三天两头的往这边跑。他理直气壮:“我来办差,顺道歇歇脚!”
她没有理由不让他来,更没有理由赶他走!
林宁的心里是一种复杂到难以言语的,一方面她是真的觉得很欢喜,他对她的真心始终如一;另一方面,哎……她没法说。
他越来越经常的在她的耳边聒噪:“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可是孩子这个事情,是聒噪就能聒噪得来的吗?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