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宁走进二楼的雅间, 光线有些昏暗,不过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坐在上首的两人。
“八哥,九哥, 好巧。”她招呼道。
胤禩的回答倒是出人意料:“不巧, 在这儿等你好久了。”
这下林宁被将到军了。
结果胤禟大笑起来:“你别当真, 我们也不知道你要来。”扭头又对胤祯道:“你是怎么回事?”
胤禵嘿嘿笑着, 自己坐下来, 说:“我来晚了,一会儿罚我多喝两杯。”一点不着边际,又对林宁说:“你也坐啊, 别老站着。”
林宁现在考虑的不是站还是坐的问题,看情形是根本没她什么事情了, 那就打个招呼走吧。结果又被胤禩叫住:“来都来了, 就别着急走。也不是外人, 在一起吃一顿饭没什么的。”他正叫人上菜,胤禵补了一句:“再添一付碗筷来。”
这饭吃得人莫名其妙。好在他们都还挺照顾她, 都是有风度的人。只要不牵扯上政治问题,她都无所谓。
喝了酒的男人通常都有点絮叨,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林宁提心吊胆,终于忍不住出声:“你们不怕我?”
胤禵正伸着筷子去夹菜,动作一滞, 筷子头还没在菜里, 转头过来看着她, 满是疑惑的反问:“怕你作什么?你又不是母老虎。”
胤禟嘻嘻笑着补充道:“就算你是母老虎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的眼神一直往胤禩那边飘, 结果林宁的笑声和胤禩的巴掌齐飞:“没大没小!”
林宁收住笑, 问:“我现在算是八爷党吗?”
一瞬间,所有的笑声都停止了。胤禟和胤禵甚至以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看着她。林宁却是无畏的, 她牢牢的看着胤禩。都已经到这地步了,就是挑明不挑明的问题了。要不是因为这事从头到尾都太过蹊跷,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也不会兵行险招。
胤禩的指甲敲在桌沿上,似鼓点声声,不知那写着“出将”二字的帷幕一掀开,出来的将会是怎样一场好戏。林宁的心跳快到了极点,但她屏着呼吸,强迫自己镇静以对。
只听胤禩不疾不徐的开口道:“就你刚才那句话,就是大逆不道。什么‘党’?皇阿玛最痛恨的就是党争!”
这算是教训了吧?那语气却是淡定如闲谈。四两拨千斤,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被他给带过去了。
林宁可以听到胤禟和胤禵出了一口大气的声音。
胤禟道:“不过是兄弟间吃个饭而已,你用得着说出这些害人害己的话吗?……”
很显然他还有话要说,但是被胤禩不动声色的制止了。
得,合着都是林宁的不对了。她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宁横着眼睛去瞪罪魁祸首胤禵,他却埋头做苦吃状,置若无睹。
胤禩又道:“你别想多了。过两天我在家里请客,给你们递帖子,你和十三一定赏脸。”
林宁回去之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是因为单纯曝光效应而在十三的兄弟们中间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呢,还是她的脸上写着“此人可拉拢”几个大字?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打乱了林宁的节奏,她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任何事情。
她怀孕了!
这个孩子真是一个,呃,林宁不晓得该怎么形容。就在胤祥不再成日在她耳边聒噪,就在八福晋也不再三五不常的拉着她求神拜佛,就在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的时候,孩子,突然降临了。连招呼都没提前打一个。
没吃过猪肉,总还是见过猪跑步的。林宁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经历,但是这些年来照顾孕妇的事情她也没少做。无缘无故搜肠刮肚的吐了几次之后,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上次来月经的时间,然后就让明月去请太医前来诊脉。
“福晋是哪里不舒服吗?”明月关切的问了一句。
林宁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去请谁都可以……”
明月接口道:“就是不要翁太医。”
林宁微笑:“知我者,明月也。好了,快去吧。”
当然不要翁太医,瓜尔佳氏难产的事情给她留下了深重的阴影,从此此人就上了林宁的黑名单,虽然那老家伙似乎很得胤祥的欣赏。
诊脉的过程很简单,时间也不长。对于这些回春妙手来说,是小菜一碟。但是他们或许不知道坐在对面的人其实是以一种等待宣判命运的心情在等待着答复。
“恭喜福晋,您有喜了,已经三个月了。”方太医一边以一种波澜不宣的语气说话,一边从医箱里取出纸笔,往已经干涸的砚台里吐了几口唾沫,沾湿笔尖,悬腕于纸上,落笔之前才对林宁交代道:“不过福晋身体虚弱,胎儿的情况也不是很稳定,待老夫开几道方子与您调理一番。”
方太医下笔如走龙蛇,画桃符一般的画完一张药方。林宁不等他吹干墨水,几乎是从他手上硬抢下来药方。方太医看出她的紧张,又安慰道:“福晋不必担忧,老夫这几个方子只是稳妥起见。吃下去呢,是安心;不吃,也不会出大问题。”
吃,当然要吃!
林宁可不比方太医淡定。
明月拿了一锭白银出来酬谢方太医,因是与喜事沾边,所以特意用红纸拖着。方太医起身弯腰受礼,又对林宁说道:“福晋先吃着药,有什么问题再找老夫。”林宁应了。明月送方太医出去,顺便拿了药方去抓药。
方太医前脚刚走,瓜尔佳氏后脚就来向林宁道喜了。正寒暄着,石佳氏、富察氏也来了。
阿乔和丽姝端了茶上来,林宁正准备就着杯子喝一口,经验丰富的瓜尔佳氏立即提醒她:孕妇喝不得茶。建议她喝牛乳,对胎儿好。
林宁这茶是上午泡的,需得三遍才出味,刚说可以了,又不能喝了,不免有些可惜。
瓜尔佳氏又以过来人的立场,给林宁絮絮叨叨的讲了很多注意事项。新进门的石佳氏和富察氏也陪着林宁上课。
这些话,林宁稍晚的时候又从兆佳氏那儿听了一遍。她来得比较晚,和先前那三人错开了。所以林宁整整一个下午几乎都不得空闲。
等到终于送走兆佳氏,林宁刚想抓紧时间去床上躺一躺,胤祥又旋风似的刮进了屋子。
他从背后一把抱起林宁,原地转了好几圈才把她放下来,让她坐在炕上,自己跪在地上,贴近林宁的肚子,侧着头,好像是在跟孩子说话:“宝贝儿,有没有吓着你?”
林宁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下说:“这儿才来紧张,刚才怎么不想想会不会吓着孩子?”
胤祥又凑得近一些,把脸贴在林宁的肚子上,很小声很小声的说悄悄话:“乖宝贝儿,你跟额娘说,阿玛错了。叫她不要生阿玛的气。”
林宁又好气又好笑。
胤祥闹够了,才站起来,挨着林宁坐下,搂着她,在她的耳边吹气:“谢谢你,蓉儿。”
“谢什么?”林宁回头看他。
他轻轻啄了一下她的鼻尖,温柔而郑重的说:“谢谢你替我生儿育女,谢谢你!”
无论他之前有多少个孩子,这一个孩子仍然是他的生命的延续,而且还会流着一半她的血液。这说明无论如何,她至少留住了一小部分的他。
林宁和胤祥一样,万分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
晚饭过后,明月端了药过来。
林宁虽然一闻到药味就恶心,还是准备捏着鼻子给灌下去。
胤祥见状皱起了眉头:“怎么还要吃药?”
林宁说:“太医说是稳妥起见,吃了安心。”
胤祥把正准备喝药的林宁给挡下来,说:“是药三分毒,你先别急着喝。把药方给我拿来。”
明月取了药方来。胤祥凑在等下仔细研究,眉间的川字越来越深。
“笔墨。”
明月会意,转身去了书房。花梨大案上,数支笔挂在笔架上,在幽明的光线中,森森如刀剑倒悬。明月取下胤祥最称手的那支狼毫中锋,放在手边。砚台里,墨汁已经干涸。她端起笔洗,续了一点水进去。那新买的哥窑笔洗,在放下的时候,发出“格拉”一声响,又裂出一道金丝铁线。笔山上还有林宁用剩下的半截松烟,她一圈一圈的磨着,像是在磨转时光。
她想起小时候在家里磨豆腐,也是这样一圈又一圈,没有尽头的推下去。她的个子那样小,还不及窗台高,可是拼了全身的力气去推那大石磨。咬着牙,一圈又一圈。乳白的豆浆顺着石槽淌下来,记忆中熟悉而又遥远的香味,她从来没有喝过一口豆浆。数九寒天里,汗水把衣裳湿透,手上却起了层层叠叠的冻疮,十个指头肿得像萝卜,化了脓,破了皮,流出水来。没有人会心疼。
曾几何时,自己也不晓得疼了。只是麻木的,推着着命运的转轮,转下去。
“刺啦”,是砚台被伤着了。明月这才匆匆回神,捧了笔墨纸砚出去。
胤祥虽然等得有点不耐,可是什么也没说。一边勾改药方,一边说:“这个方子我得给你改一改,有几味药不能用,我给你换成性情比较温和的,还有些剂量得太大……”
林宁把脑袋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打趣道:“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什么时候开馆行医啊?”
她额前的碎发擦在他的皮肤上,痒痒的,气息中带着刚才吃的藕羹的甜腻。
胤祥忽然心烦意乱,掷了笔,直起腰来,离开林宁一段距离。
林宁的手臂撑在桌子上,兀自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胤祥好像脸有些红,呼吸也有些急促,只说:“还是别吃药了吧。太医不是也说了,不吃也行的么,省得麻烦。”
林宁想了一下,印象中孕妇误服药物而婴儿致畸的例子貌似不少,于是也同意:“也是。那就不喝了吧。”
当天晚上,胤祥就睡在林宁房间里的暖炕上。他吩咐人把他的铺盖被褥都抱了过来,暖炕砌得非常宽大,一半是他的铺,一半布置成了临时的书房,看样子是准备长期驻扎。
林宁看着他笑:“你这是干什么?有床不晓得睡,非要跑到我这里来挤。”
胤祥说:“我得看着你,看着咱们的孩子呀。”
他拉过林宁,让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他说他会守着她,生生世世。
她是真的相信他的话。他们两个,生生世世不分离。
他亲吻着她的额头,顺着鼻梁,在嘴唇处停了下来,说:“早点休息吧。”
林宁说:“嗯,我睡了,不陪你了,那你去找雯心她们吧。”
他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回自己的怀抱,惩罚性的狠狠亲了她一下,他咬着她的嘴唇,她吃痛,轻轻地叫出来。他推开她,喘着粗气说:“从今天起我们得分床睡,不许你再引诱我。”
第二天,胤祥陪着林宁进宫去报喜。皇阿玛和德妃都非常高兴,赏了很多东西。再加上昨天十三阿哥府里众人的表示,以及未来各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们的份,这天家的金玉,尚未出世,就已经肥得流油了。
在乾清宫给老爷子请安的时候,老爷子的胡须好像都要飘起来,一个劲的交代:十三阿哥,你这个福晋不一般,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转头又对林宁道:蓉儿,你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来跟皇阿玛说,皇阿玛给你做主!
老爷子是个真性情的人。他心底的那份柔软,他的那些个儿子们叫权势蒙蔽了双眼看不到,林宁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是真把她当成女儿来看待了。他的女儿们不是嫁得远就是去得早。都说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临到老了,被儿子们伤透了心,女儿也一个不在身旁,叫他如何不凄惶?他担心她像和硕纯悫公主公主一样的下场,所以一再的要保她的美满快乐。林宁哪怕再不剔透,也该明了老爷子的这一番苦心了。
林宁得了鸡毛当令箭,一出乾清宫就给胤祥下套:“我要去爬香山!”
胤祥教训她:“你现在怎么能爬山!”
林宁慢慢的收紧绳子:“所以我要你背着我爬上去啊!”
胤祥好脾气的笑道:“那是没问题,就怕你舍不得。”
林宁抿着嘴,眼睛里全是绷不住的笑意:“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就是托辞,就是借口,我要去跟皇阿玛告状!”
他轻柔的挠着她的掌心,像是在安抚一只撒娇的小猫。
她咯咯直笑,眼睛里的碎光,像是阳光穿过树叶,明亮温暖,叫人沉浸其中。
从宫里出来,还得马不停蹄的赶到八贝勒府去。他今儿请客,早就跟林宁说过要他们一定去的。
进了门,兵分两路。胤祥要去前厅见过兄弟们,林宁则去后院的女人堆里应付一番。今天的话题自然是聚焦在林宁的身上,满屋子的名媛贵妇们挨个过来道喜寒暄一番,林宁很快就丢盔卸甲招架不住。
亏得八福晋及时出来替她解了围。
“八嫂。”林宁感激的看向八福晋。
八福晋悄悄的捏了捏林宁的手,轻声道:“真为你高兴!”
情真意切,却掩饰不住眼底的那一份淡淡的失落。
林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胡言乱语:“八嫂,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好人会有好报的,你别急。”
八福晋笑了一笑,有些残忍凄绝:“好人?我还算是好人吗?”
林宁赶紧把八福晋拉到院子里去,转过墙角,躲在朱漆栏杆的后面。她伸手抱了抱八福晋,说:“八嫂,你别这样。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我们都会好好的!”
八福晋抹了抹眼睛,像个孩子一样,“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我没事。难为你费心了。蓉儿,若说好人坏人,你才是天下第一大好人,要有福报,也是第一个报在你身上。”
林宁说:“八嫂折煞我。都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了下来。林宁抬头,一大片厚重的乌云遮住了阳光,凉风刮起来,是要变天了。
吃过饭,林宁一个人跑去前面找胤祥。这八贝勒府她久了不来,位置方向都生疏了。接连闯了几个空荡荡的院子之后,她终于承认失败的现实,在半路上截了一个丫鬟,命她带路。那丫鬟手里捧着东西,走得很急,一听林宁要她带路去前厅,嘴上虽是不敢违抗,一双眼珠子却是转啊转的,汪汪的要滴下水来。恐怕是有急事,不好耽搁的,林宁一时心软,便改为让她指路。
这回总错不了吧!林宁听见一片繁闹的声音,推开院门,跨过门槛,只见院子的西北角上站了一个人。
“四哥?”林宁有点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认错了背影。
胤禛闻声回过头来。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宁走过去微微福了一福。
“你胖了一点。”
“四哥倒是清减了。”她其实也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印象中他虽然清隽,倒不似眼前这般略带些憔悴。时间一晃,也有六七年了吧。真是快,仿佛是眨眼之间的事情,往事还历历在目,人也还是那个人,梦却已经醒了。
略略一沉寂之后,胤禛问道:“近来好吗?”
林宁笑他的明知故问,仍然回答:“很好。”
“你多保重。”
“四哥也是。”
天气虽是阴沉,热闹却是丝毫不减。林宁终于听出来胤祥他们原来是在隔壁,便向四哥笑道:“四哥是在这里继续清静呢,还是同我一起过去?”
胤禛到此时方才微微展颜道:“一起走吧。”
林宁点了点头,走在前方。上了台阶,正要跨过门槛之际,只听身后人又道:“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千万要保重!”
林宁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有些话,他大概只会在这个无人的院落里跟她说。出了这个院门,他仍是她的四哥,却再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看,谁来了!”胤禵手一指,所有人都往门口这边看来。林宁正站在门槛外,画面的遥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是四哥。
林宁笑道:“十四弟,正巧我找你有事。”
胤禵小步跑过来,说:“愿意效劳。”
林宁很受用他这没心没肺有些狗腿的模样,一边往里走,一边道:“还记不记得八戒和勺子?”
胤禵想了一想:“什么东西?”
“亏你还说它们有意思……”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你的那只兔子和猫嘛,想起来了!”胤禵一路跟在林宁身边。
“你帮我养两天好吧?”林宁停住脚步,很认真地说。
自从她被诊断为怀孕,八戒和勺子这两只毛皮动物就被禁止进屋了。她又不能见它们,一见就想玩,所以只能起意送人。到底送给谁她也没想好,就是见了胤禵随口跟他玩笑罢了。
没想到她还当了真,满口应道:“好哇!你会定时送那个什么玉米肠来喂猫吧?我怕别的东西它吃不惯。”
玉米肠?没问题,只要别全落到人的肚子里就好了。
里屋的八哥他们已经在催了:“快来下棋,你们家十三就快输了,你这个高手还不赶紧来支招?”
林宁笑道:“他难得输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