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 额娘!”硕兰的声音脆甜如枣,软软的扑进林宁的怀里。
“哎哟,我们硕兰又长沉了!”林宁把她抱到膝盖上。
硕兰扭过身子跟她说话, 很认真的, 有点不服气:“我还长高了!”
林宁揪着她稀黄的小辫子, 笑道:“是吗?”
硕兰嘟着嘴, 猛点头:“是啊!”
“哦, 那我们去量一量。”林宁的眼睛笑得弯弯,如同月牙,月光碎在水面上, 点点光芒璀璨。
“好呀好呀!”硕兰跳下林宁的膝头,跑到立柱旁边, 背靠着柱子站定, 声声唤着林宁:“额娘, 快来,快来给我量!”
“哎, 来了!”林宁捧着肚子站起来,去书桌那边取了戒尺过来,故意板起脸很严肃的说:“硕兰,你站好哦,不许偷偷垫脚知不知道?”
硕兰吐了吐舌头, 把踮起的脚尖又放下, 冲着林宁又做鬼脸又满脸笑。
林宁站到硕兰身边, 把戒尺压在她的头顶, 探过身子去看, 笑道:“站好了啊,让额娘看看。哎呀, 真的长高了呀……”
“是吗?长高了多少?啊,额娘?”硕兰雀跃起来,轻轻的跳着,顶得林宁都拿不稳手里的戒尺了。
林宁把手放在硕兰的肩头,安抚她,让她乖乖的站定,又仔细的量好她长高的长度,用手比给她看:“看,有这么多!”
硕兰伸出两只小小的手捧住林宁的大手,很吃惊的说:“哇,真的有这么多!”又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望着林宁,仿佛是在向她确认。
林宁摸了摸她的头顶,温柔的笑道:“是呀,我们硕兰真本事!”
硕兰得了夸奖,又得意又有点腼腆的笑起来,牙齿咬在丰厚殷红的下唇上,莹莹如贝壳,左边脸颊上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继承了母亲的温婉,又有父亲的俏皮而可爱。这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跟她特别的亲近。这个是她的大女儿,半年之后,是会给她添个弟弟呢,还是妹妹?林宁的嘴角勾起一个隐约的弧线,脸颊的酒窝盛满了幸福美满。
“额娘。”硕兰出声叫醒林宁。
“什么事?”林宁摸着她的头顶,把一根根细细的辫子缠在手指玩。
“你笑起来真好看!”硕兰拖着林宁的手,让她弯下腰来,硕兰这个小鬼就趁机努力踮起脚尖来,在她的脸颊上小鸟似的亲了一下。
林宁抱起她,说:“等你长大了,一定比额娘好看得多!来,额娘奖励你一件东西!”
“是什么,是什么?”硕兰扭来扭去。
林宁抱她的难度越来越大,只好半途放她下来,喘着粗气。
硕兰抽出腋下的手帕,举起来给她擦了擦汗,问:“额娘,你怎么了?”
林宁拖着她的手来到桌边坐下,缓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来,才柔声细语的对她说:“没事,额娘没事。”又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册子交给硕兰,看着她拿在手里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眼睛也一点一点的亮起来,才笑着问她:“喜不喜欢?”
“喜欢!”硕兰把小册子紧紧的抱在怀里。
那册子是胤祥亲自选了内容,都是些通俗易懂的字和故事,林宁一笔一划的配上插图,用来给硕兰启蒙用的。
因为林宁怀孕,所以胤祥总是围着她说东说西。林宁一嫌他聒噪,他就理直气壮的说:我给孩子讲故事,想他将来聪明,又不是讲给你听的,你听听就好了,不听就堵上耳朵。他说着又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絮絮叨叨的念着。
林宁就用手指戳他那光溜溜的大脑门,恨声道:“你有没有也这样讲故事给她们听啊?”
胤祥的脸色暗了暗,很轻声很轻声的凑在林宁的肚子上,对尚未出世的孩子说了一句:“没有,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这些故事阿玛只讲给宝贝儿你一个人听。”
林宁的身子颤了颤,胤祥的手臂环住她,牢牢地,环住她。
他是套在她身上的一道枷锁,她永生永世也挣不脱。也许她也不想挣脱。
满心欢喜的硕兰被奶娘领走,一蹦一跳的像个小兔子。
满室的阳光与清风沐浴在身边。
林宁和胤祥早都想好了,这个小册子硕兰用完了,还可以给弟弟妹妹用,这些心意永远不会浪费的。
如果能这样平静的终老一生,也是好的。
可是心知肚明连这微小的愿望也是奢望!
幸福,就如同指间流沙,越是留不住,越想留住。
“你去多久?”林宁跪在暖炕上,伸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大唐西域记》,再转身递给胤祥看。
“跟皇阿玛去巡视河工用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回来。”胤祥摇了摇头。
林宁“哦”了一声,把《大唐西域记》随手放在炕桌上,又去拿了一本《五灯会元》。
“你在家,等我。”胤祥探身,从背后搂住林宁,隔着衣服,轻柔的抚摸她的肚子,吻着她的颈窝,道:“宝贝儿,你也要乖,别太累着额娘。”
“才说不要我引诱你,现在又来缠,想干嘛?”林宁拍了一下他的手,扭头去问:“就要这本?”
胤祥把《五灯会元》从她的手上拿下来,也是扔在炕桌上,说:“这个没意思。”
“哦,那什么有意思?要不这本?”林宁自顾自的又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庄子》。
“这有什么意思?”胤祥因为不满林宁的不专心,略略鼓着腮帮子,难得有些孩子气的样子。
“有意思啊!有鲲鹏,有蜉蝣,有蝴蝶,多有意思!”林宁转过身来,和胤祥面对面跪坐着。
“不如你跟我一起去?”胤祥随口建议道。
“好啊。”林宁满口答应。
“算了,你不能劳顿,还是乖乖在家等我回来吧。”胤祥的声音有些蔫儿。
“好啦,你去那边坐。”林宁指了指床的方向。
“干什么?”胤祥问。
“给你收拾东西啊!你不要在这里挡着我!”林宁费劲的搬着胤祥的胳膊。
胤祥不情不愿的穿上鞋,走过去坐在床上,才想起来说:“你何必亲自动手?你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哦,明月。不慌,你让她明儿收拾也来得及。”
林宁把《大唐西域记》和《五灯会元》放回书架上,留下《庄子》,又问:“你还要什么?”
胤祥仰面躺倒在床上,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我还要你。”
蝴蝶,实在是很有禅味的寓意,西方有《蝴蝶梦》,东方也有蝴蝶梦,庄周,他迷失在自己的梦境里,无数人,迷失在他的蝴蝶梦里。譬如梁祝,被逼到退无可退的时候,纵身跃进坟墓里,得到的也是蝴蝶一般轻灵的解脱。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蝴蝶终究飞不过沧海,也熬过不去凛冽的寒冬。
“胤祥,胤祥!十三……”半夜里林宁的呓语渐渐演变成痛苦的□□。
然而没有人答应她,胤祥已经离开京城,陪老爷子去考察永定河了。睡在外间的明月披衣起来,点亮蜡烛,举着烛台来到林宁的床边。层层叠叠的幔帐隔不断林宁低声的呼喊:“救命,救命……”
明月站了一会儿,终于移步向前,打起幔帐。躺在床上的林宁已经痛得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徒劳的抓紧她的手臂,呼唤着:“十三,痛,救我……”
明月面露嫌恶之情,想要抽回手,才发现林宁的指甲已经掐进她的皮肉,血丝丝缕缕的渗出来。竟然不觉得疼,一点也不觉得疼。明月冷笑着掰开林宁的手,烛火摇曳明灭,妖娆而诡谲。
“十三,你不要走!救我!”林宁哭喊着,努力探起身来,却不慎从床上滚倒在地上。
“啊!!!血!!!”闻声赶来的如意发出不可遏止的尖叫。
“下的是慢毒。毒性不重,但是经年累月的在身体内积累……”
“好了,不要喝了!你们别起哄了,知道她不能喝!宁宁你也是,再喝就醉死了……”
“保大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大人的命先保住!求您了……”
“长江,长城,黄山,黄河……我的中国心……”
“没错,是我!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与其他人没有关系……”
“都散了吧,不早了。北雅、颜楷,你们送颜行回去,这哥们儿是真高了,你们悠着点儿……”
“这个贱婢死不足惜。爷,您也要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啊……”
“见过脚底抹油的,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宁宁,你钱包在那儿?算了,我去结账,你明儿记得还给我……”
恍惚间,林宁听到很多支离破碎的声音。眼皮太沉重,努力地抬起一点来,光线一时明,一时灭,支离破碎的人影来来回回的晃动着。
都是谁?谁在?谁在说话?
这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口渴……嗓子疼……肚子疼……头疼……浑身上下,四肢百骸,哪儿都疼……
“水……”
“水?水是吧?蓉儿你想喝水?来人,水!快拿水来!蓉儿你等一下,水马上就来了!”
蓉儿?蓉儿是谁?
“你想哭就哭吧,别忍着,哭出来就好了……”
“出去走走吧,走走心情也会好很多……”
“你多吃一点,吃饱了就没那么难过了……”
“不多休息一会儿?这么熬着怎么行……”
林宁弄不明白这屋子里络绎不绝的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自以为是的让她这样,让她那样,却从来不肯听一听她自己到底想怎样?
“额娘,我想勺子和八戒了,你让十四叔把它们送回来嘛!”
“嘘,我的好格格,小点儿声,福晋正在休息呢……”
“我醒了。”林宁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
硕兰应声飞奔进来,脆脆甜甜的叫:“额娘!”
“哎,乖!”林宁拉她到床沿上坐下。
硕兰扑在林宁怀里,双手环抱着她的腰,仰起红扑扑像苹果一样可爱的小脸来同她说话:“额娘,您好些了吗?”
林宁也搂着她,温柔的笑道:“好多了。我们硕兰真懂事儿!”
“额娘,听说您病了。小弟弟、小妹妹好不好?有没有事情?”硕兰眨巴着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眼神纯洁而无辜。一旁伺候的丫鬟老婆子却统统变了脸色。
林宁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却仍旧微笑:“额娘没事,额娘很好。小弟弟、小妹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啊?那它们什么时候回来?”硕兰问。
“它们很久很久都不会回来。”
“我还等着和它们一起玩呢……”硕兰有些失望的说。她还太小了,不能理解生与死,很远很远和很久很久对她来说是一个遥远而隐约的期盼,这个期盼会随着时间渐渐的变淡。终有一天,她长大了,会不记得曾经无比的盼望着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的到来。她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小弟弟、小妹妹。
为了缓和这屋子里一时静谧的气氛,带硕兰的奶娘陪着笑撑开紧闭的窗户:“今儿难得天气好,福晋也开开窗户透透气,人也能爽利一些……”
这小月子坐着坐着就由春转夏了,初夏的天气,院子里阳光明媚,花木扶苏。林宁记得之前走廊的台阶底下摆着一盆石榴,十分的葳蕤,如今从这窗子有限的视野范围内看过去,却不见了,不知是给搬到哪里去了。
林宁看着如意从院门那边跨进来,沿着石径往屋子这边走,一进门就道:“怎么把窗户打开了?”
林宁道:“憋死了,透透气也不错。”
如意转身去衣架那边去了一件斗篷,给林宁披上:“透气是好的,可是不能伤风……”
林宁忽然觉得很讶异:“如意,你变了。”
如意反问,嘴角有一个似有若无的弧线:“老了还是丑了?”
林宁横眉,推了如意一把:“你不是我的如意,我不认得你!”
如意只是笑着继续帮林宁把斗篷带子系好:“我也不能老是从前那个样子呀,不然谁来守着格格?”
如意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林宁的手指抚上她的发间,青丝配柔荑,都是美不胜收的年华胜景。林宁很想发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叹息,那一声叹息萦绕在唇齿间,永远的介怀在心头,她说:“傻丫头,不必的。”
第一个祭品已经敬献出去了,而她自己也正一步一步走上祭台。她的这一生一世,恐怕再难寻得太平。不是任何人可以守护得了的。很感谢,可是不必了。
“额娘,你看!”硕兰跑到林宁的床前,眼睛里满满当当的是兴奋地光芒。她缓慢而郑重的张开像贝壳一般捧在胸前的小手。
那一瞬间,林宁仿佛看到一捧光芒喷涌出来。一只小小的蝴蝶从硕兰小小的掌间悠悠的飞出来,硕兰的手掌上还沾着蝴蝶颜色绝美的鳞粉。
“哎呀,飞掉了!”硕兰有些懊恼的拍拍手掌,转身又去追逐那只蝴蝶。
“算了……”林宁本想阻止她,见她已经跑远,也就作罢。
“饿不饿?今年新出的玉米,做玉米肠特别好吃。尝尝看?”如意笑盈盈的捧了一个碟子过来。
此情此景,林宁想不高兴一点都不行了。
“额娘!额娘!”不一会儿,硕兰又兴高采烈的跑回来了。
“我又捉回来了!”小手一张开,硕兰“咦”了一声,“哎呀,死了!”
林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归于平静。
林宁能够自由行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进宫去面圣。
她是乖巧的女儿,眼见着她在九姐姐的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上越走越远,老爷子想必也是忧心如焚。然而权术帝王仍旧有不得如意的时候,更何况是她?一再的叫人失望,也不是她所愿意的。
“皇阿玛,儿臣不孝!”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林宁仍旧跪着,摇了摇头,努力忍着眼泪。
阳光的影子在光洁如镜面的地砖上缓缓移动,晦明变幻,是时间在流淌。偶尔有飞鸟的影子掠过。然而这一切都跟宝座上的人没有什么关系似的,他永远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老爷子是,四哥也是。这些人啊,曾经是多么鲜活的出现在林宁的生命里,然而他们一旦登上这个位置,选择了睥睨天下,那些曾经比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便全不在他们的眼中了。
她踏破三百年的时光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林宁想不明白。
“你难道是想抗旨不遵?快起来!”康熙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心疼。
“皇阿玛!”林宁已经泣不成声,抬起头来满面是泪,眼睛里的光芒碎了又碎,“皇阿玛,儿臣若是连当您的女儿、当您的儿媳的资格也没有了,您也永远是儿臣心理最最敬爱的皇阿玛!”
“怎么净说孩子话?”老爷子离开宝座,把林宁拉起来。他真是苍老了,也许他是运筹帷幄的帝王,可他也是一个伤心憔悴的父亲:“朕可以不认那群不孝子,你这个女儿朕却是不能不认的!”
“皇阿玛,儿臣担当不起,儿臣不配!”林宁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摇摇欲坠如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什么配不配的!朕给你的关爱你只管心安理得的受着就好了!”老爷子伸手摸了摸林宁的头顶,语气轻软的嗔怪道:“孩子气!”
“随朕去园子里住一阵吧。京城是非太多。园子里好,清静。你也该好好静养一阵了。”老爷子如是说。
林宁捧着茶盏,热气氤氲起来,婷婷袅袅,模糊了人的视线。她微笑着,听老爷子继续絮叨:
“等你养好了,皇阿玛带你去塞外,教你骑马、射箭,咱们满人的女儿,娴静归娴静,老祖宗的本事不能丢!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比汉人女子强千百倍!皇阿玛有几手绝活,教给你,到时候亮出来管保叫十三、叫你那些兄弟们大吃一惊!”
林宁只是微笑,这承欢膝下的时光哪怕只是片刻,也是片刻的美好,片刻美好的回忆。
“是皇阿玛叫你去园子里住的?”胤祥问。
林宁点了点头。
胤祥略一沉思,道:“也好。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我和如意一起去就好。”林宁不咸不淡的拒绝他。
“你还在生气?”胤祥不咸不淡的试探她。
林宁忽然展颜一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没有任何人做错任何事情,她有什么好生气的?
胤祥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深深的望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除了说“也好”,他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林宁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嘴角挂着淡淡的娴静的微笑。她不再是那个哭着,撕心裂肺的说“你放了我吧,我求你放了我吧!”的女孩子,虽然老爷子一贯当她是小孩子。想到老爷子,林宁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片不忍。
她捏住胤祥的大手。他反手将她的一双小手捧住,虽然很轻,但是却传递着温暖的坚定。他说:“等你回来。”林宁点了点头,告诉他:“今年秋围我不去了,到时候帮我跟皇阿玛说声‘对不起’。”
因为实在没有那个勇气。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林宁褪下手腕上的玉镯,交给胤祥,说:“帮我把这个交给明月。”在胤祥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她顿了一顿,虽然很不想说,但是必须得说:“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如果她死了,就把这个换成银子交给她的家人。要是她连家人也没有,就埋进她的坟墓里。这是我送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