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回来,当初吃奶的孩子都已经会背千字文,却始终没见过自己爹爹。
带着孩子的都已经改嫁了,只有她还痴痴地等着,开始是在家门口,后来干脆到村口去,站在村外的小石桥上望眼欲穿。
爹和娘都劝她不要认死理,趁着年轻重新嫁了人过好日子,公婆也不舍得耽误她,要她回娘家去,她只是不肯。认定她丈夫会不来了,村里一些没有老婆的男人开始打她的主意,没事儿总到她窗外去唱些下流的歌,还会在她赶集的路上拦着她不让走,哥哥妹妹说一阵气得她满脸通红拼命往村里跑,买来的东西也撒了一路。
丈夫回不来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她嘴上说不信,心里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识到这一点。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好像看见丈夫回来了,身上还穿着自己缝的棉袄,就是满脸的血,什么话也不说,悲伤地望着自己。她总是喊着丈夫的名字惊醒过来。
若不是人已死,又怎么会回魂呢?
她愈发沉默寡言了,每日除了做活就是到村头去等,风雨无阻。
最后终于有话传了回来,说是为了保守陵墓的秘密,修陵墓的工匠全都被杀了头,一个也不剩地留在了地下,为皇帝做伴。
已经改嫁的女人们揉揉眼睛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们有了新的家,新的依靠。只有她愣愣地站在那个说话人的面前,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还是死了,自己等了这些年,都白费了。
打那以后,她不再到村头去等丈夫,却成天在家里扎灯笼,天一黑就在小院里密密麻麻地点上,然后换上几年前的嫁衣,站在门边等着。公公婆婆好几次试图将她拉回房间睡觉,奈何拗不过她,只能叹气着任她这么守。
村里人说她疯了,男人们不想讨个疯媳妇儿回家,也就没人再来招惹她,她终于连改嫁的机会也没有了。
院子里挂满了,她又扎更多的灯笼,拿到村里的大道口去挂,绛紫色的光从家门口一直铺开去,整夜整夜地亮着。
丈夫什么都没有向她承诺过,连一句“等我回来”都不曾说。
那么她说“我等你回来”,究竟有没有意义?
***
踏入银州地界已经有好些天,男人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的家,每每看到他一脸茫然似是而非,卫檀衣都会有种泄气感,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诶,你说鬼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难得发现一家客栈的酒水能下咽,韩如诩叫了一大坛,喝得半醉时候大着舌头问。
卫檀衣斜他一眼,反问:“你觉得人是什么东西?人和鬼有什么差?”
韩如诩使劲眯起眼四处看:“有血有肉,热的,就是人了。鬼是冷的。”淬思整个人就是冷的,当初被她拖着跑也罢,后来她递茶时候碰到也罢,她的手总是冰一样。他想这大概就是鬼与人的不同,没了肉体,自然就冷了,否则二者都在世间飘,活着与死了的界限模糊不清,会产生一种不如一死的消极情绪。
听了他的话,卫檀衣摊开左手给他。
“做什么?”
“我的手是热的。”
“废话!”韩如诩大声骂道,“你以为你是鬼啊!”然后咿咿哇哇骂了一通。
卫檀衣很想笑,在他眼里自己难道不是鬼是人么,真是受宠若惊。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手腕上,元宵花灯会时候被淬思握出来的红痕还隐约可见,换做是“人”的话,就是千金小姐的手也不会这么娇嫩,要花一个月以上才会消去。
“那个,卫公子……”一直蹲在角落里不说话的男人忽然主动开口,“能再吹一次那笛子吗?”
“嗯?”卫檀衣十分意外,虽说这儿接近战场,但他练习平沙落雁的目的并不在于到这儿来狩猎,不过……“好。”他很爽快就答应了。男人每次听过曲子后似乎都能回想起一些什么,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韩如诩在迷迷糊糊间听到笛声响起,起初并不以为意,可越听越觉得胸口里堵着什么,吐不出又化不去,扯得心都痛,再想起在灵室山看到的森森白骨,想起师娘竟然是被折磨得恨不得自己魂飞魄散而死,想到自己已经不可能报仇,眼泪就慢慢地爬出眼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一连将平沙落月三章都吹奏完毕,卫檀衣累出了一身汗,刚从旋律中走出来,就发现屋里的两个人一个呼呼大睡而去,另一个则下落不明。“这儿该没人看得见他,随他去吧。”已经离宝炉山很近了,他心急也是情有可原的。
回到桌边放下笛子,卫檀衣惊异地发现韩如诩竟然是一边哭一边睡过去的,不由啧啧道:“还真是小鼻涕虫了。”说着掏出手绢要替他擦。
手绢还没碰到哭花的脸,就听到外头吵闹了起来,似乎有人在大声喊着“快看啊看啊”之类的,不一会儿整间客栈都沸腾起来。
韩如诩被惊醒,瓮声问:“发生了何事?”忽然觉得脸上不对,就近看到一块手绢扯过来就擦。
“糟糕,不会这么巧吧!”卫檀衣赶忙奔至窗边,探出头去看。
远处宝炉山方向亮着一大片紫盈盈的光,蜿蜒出两道好似天路一般的线,正朝着这边铺来。“来不及了……”他懊丧地一拍额头。
韩如诩洗干净脸也跑过来看:“什么来不及了?——哇,那是什么?”
卫檀衣嘴角无奈地抽了抽,叹气:“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紫光一直蜿蜒到了客栈外半里远才停住,两道白色的同样闪着荧光,花间蝴蝶般相互追逐缠绕着向着宝炉山而去,最后在一片紫光中散碎作风中飞尘。
“那!那那那是什么?究竟是……”韩如诩使劲揉了揉眼,紫光却已经散去,眼前什么都没剩下,只有客栈的客人的叫好声和议论声不绝于耳。
“那些紫色的是招魂灯,看起来做了很多,而且那个人很执着,否则灯的幻影时隔一千多年不该还能被笛声唤醒。”
韩如诩伸长了脖子,难以置信地眨着眼:“那白色的那个又是什么?”
“那个啊,”卫檀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那是心愿达成,灵魂即将消失时候的状态。有愿望的灵魂消失的时候,总是这么绚丽。”
“可我过去怎么没见过?”
卫檀衣苦笑,低声道:“所以才说来不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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