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做生意的人回到了村子里,说是挖寝陵时候地面突然塌了,好几百人全给活埋在了地下,成了走在皇帝前头的生祭品。
村子顿时淹进了一片泪海中,半百老人的哭儿子,双十嫁娘哭丈夫,一群连“死”的含义都还闹不清的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
依然是她没有哭,挽挽袖子到河边淘菜去了。
晚饭后婆婆搂过她说你难过就哭吧,她却微笑地摇头,又把大家换下的脏衣服收去洗,一整天就没停下来过。直到夜深人静,老人都睡熟了,她才敢在被窝里胡思乱想。
她不是不害怕,丈夫大字不识一个,不能写信,也找不到人带话,去了大半年究竟是死是活都无从得知,就算一直平安,这回究竟……不、不能再往下想了,也许没那么巧,也许他那时不在场,他一定也在庆幸自己活下来,将来还能回家。
一定是这样。她无声地笑了笑,拉上被子打算睡觉,这才猛然发现被缘湿了好大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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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檀衣仍旧孜孜不倦地练习吹笛子,渐渐地邻居不再来抗议,除了穿破棉袄的男人外,还会有一些懵懂的小孩从门外探出个头,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
当然,还有一个除了他和淬思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就是那些喜欢在屋顶上出没的神秘人近来也统统消失不见了。对于修习内功心法的人来说,心乱则会走火入魔,偏偏平沙落月又是一首能够摄魂的妖曲,发现抵挡不住,那些人出于自保也就纷纷散了。
“够了够了,你究竟是要上梨园去当乐师还是打算浪迹天涯卖唱行乞,每回来都见你对着一根棒子瞎使劲儿。”汝之砒霜,吾之蜜糖,彼之糟糠,不管梁上君子多么恨之入骨檐下垂髫多么心驰神往,乐曲在韩如诩听来就是杂乱无章的噪音。
卫檀衣白他一眼:“韩大人真是有辱斯文,原将军以其一生所见谱了这平沙落月,闻者无不流泪,进了韩大人那只听喊打喊杀的耳朵里,真是暴殄天物。”
驱散了门口围观的孩童,韩如诩跨进门来,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嗓门道:“我今天顺道去看了看,那祭坛已经有一层高了。听说一共建三层,除了中间有个香炉外,什么都不放,全是给人跪拜用的。”
“嗯。于是?”
“于是?你就一点儿都不着急?”
卫檀衣莞尔一笑:“韩大人真爱瞎操心,我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底,韩大人还是想自己该想的事吧。”
韩如诩涨红了脸:“我瞎操心!那祭坛能早一日修好我才求之不得呢!”
“这种事急不得,性急的人会落于被动,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哼,”性急的人鄙夷地打量他一番,“道长这是打哪儿云游归来,满口大道理。”
道长施礼:“贫道从宝炉山云游归来,多日不见,不知韩施主身体可好?”
韩如诩一脸误吃了苍蝇的表情退开好几步,厌恶地用手在口鼻前挥了挥:“难怪说话都跟香炉是的喷出一股烟灰味儿!”
正当卫檀衣准备反唇相讥,一直呆坐在门槛上的男人忽然站了起来,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你想起什么来了?”他直接绕过了韩如诩,走到门边问。
“你在跟谁说话?”韩如诩被无视,不悦道。
男人眼珠飞快地转动着,嘴里吞吞吐吐道:“宝炉山、宝炉……山上是不是有、有座道观,叫、叫……琉璃观?”
方才的戏言中,卫檀衣并不是凭空捏造了一个地名,在银州确实有座宝炉山,因为传说是殷朝时候著名道士清止坐化的地方,后人于是在山上修了一间道观作为福地。宝炉山因为外形远看酷似一尊香炉而得名,与道家不谋而合,因而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是有座道观,不过观名我并不知道,”卫檀衣虽然回答得不确定,语气却像是已经肯定了男人来自银州,“你家在宝炉山下?”
男人自己却朦朦胧胧:“我记不起更多……”
“说到宝炉山,那边的长明灯十分有名,大概从东望时候就开始做了。”韩如诩虽然看不见那男人,也明白过来,于是好心提醒。
“灯?”男人明显是听到了熟悉的词。
长明灯一直被使用在帝王将相的陵墓中,在青铜镇墓兽的身体里注满灯油,一旦点上,就能在黢黑的地下照明千年——当然,千年不灭只能是一个传说,但那并不妨碍修建陵墓的人为死去的人照亮最后一程路。
大济复辟以来,这座祭坛算得上是第一次大兴土木,占地虽广,也倒还算不上劳师动众,加之是为了京城的太平,除了徭夫们对一日三餐很有意见外,算是进行得比较顺利。唯一有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既然要让百姓去祭祀,夜里黑洞洞的总得有灯,可是究竟要怎样的灯才能保证无论刮风下雨都亮着,能给这样一个大得前无古人的祭坛照明?
宣平帝向群臣征集意见,最后终于有人提到,银州宝炉山下的一个村子,人们擅长制作一种名为八宝琉璃灯的灯笼,据说哪怕风雨交加,也能在屋檐下指引客死他乡的人回家。正是因为如此,韩如诩才会看似“渊博”地说出那样的话。
也有人提出使用那种招魂灯不大吉利,不过由于祭坛本身就是做这用途,这样的意见虽然有人提,却很快就被淹过了。
“不管怎样,我们都去看看吧。”卫檀衣静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男人回忆起更多,于是道。
“……我正好奉命要去那边请工匠过来。”韩如诩黑了脸,每次和这家伙一起出门,不是全身湿透就是满脚泥泞,闹不好还得挂彩,总没一次舒坦的。
卫檀衣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嘴角弯了弯,故意道:“这么说起来,我们推迟一些出发吧,我顺道需要处理一些事,与韩大人一路会有诸多不便。”
鱼儿果然上钩:“诸多不便?我看八成是你又趁机在想害人的诡计了才对。”
结果争到最后,还是顺了卫檀衣的意一同上路,宝炉山过去在版图中央,如今却已经在与北萧的边界线上,弄个不好会被北萧人射杀,那就得不偿失了。而韩如诩也怕他在银州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妨碍自己不能及时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