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时,已然身在房中,抱他回来的人坐在床边失神。
既不走,想必是在等他醒,于是他咳了一声,将那人的神唤回。
男人依然是那副与世无争的温和笑容:“天气渐渐凉了,就算喜欢远眺,也别在归雁亭过夜,当心受寒。”
面对这样关怀的话语,他依然没有说话,视线转向一侧,完全我行我素的样子。
“为师认真想了几天,认为应该把话对你说清楚,看你现在也不困,就躺着听为师把话说完吧,过了今晚,你选择怎样的路,为师都不会干涉。”
他扭开头假装无心去听,神经却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这些话除了姬玉赋,再也没人敢说出来,错过了今晚,就再不能听到了。
“卫家是怎样的一个家族,你身为卫家子孙,想必多少也从父兄口中听说过,为师给你细细说吧。卫家在东望早期是藩国王族,也曾惨遭灭门仅存一人,不过那时卫氏灭门比你现在遭遇到的更加不幸,仅仅因为一个女人随口说:‘灭了卫氏。’另一个藩国就出动大军,将赵国灭了。这个女人,唉……她的事,为师改日再告诉你。”
“这世上总有些与众不同的人,为师大概也算其中之一,卫家当年的祖先死里逃生,领悟了失传多年的上古神术,并藉此复仇,此后卫氏代代相传人人会巫术,到宛末的时候已经成了中原最大的巫师世家。相传他们能够参透天机,预知未来,但凡拥立之人必成明君。渐渐的历朝历代都依附于他们的预言行事,甚至有帝王因此废储另立,引发的杀戮争斗自然是数不胜数,然而每回卫氏总能押准赌注,越发得到皇室器重,地位也越来越高。”
他只知卫家不分男女所学必为巫术,却不知其中有这样的渊源,自己幽居茯苓院,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如今听了来,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惆怅感。
男人见他听得入神,便又继续道:“天下唯卫氏之命从之,已历十余朝。长治五年北萧南下灭了宋氏王朝,二十七年后的今天宋氏又再一次登上了皇位,却将当初拥护并不惜一切代价守卫济太祖的卫氏满门抄斩,你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吗?”
若是知道,也便不再彷徨了吧。他心中默默地想,苦涩从裂缝中汨汨流出。
“不仅灭了卫氏全族,还下令禁一切巫蛊之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消灭所有知天命之人。之所以那么迫不及待地下这道禁令,无非是心虚,害怕好容易得来的江山因为卫氏的一句话而打了水漂。檀衣,你可知当今圣上,原本姓戴?”
他一怔,目不转睛地望着男人的脸。
“你不知,天下人也不知,所以新君必须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全部灭口,掌握着天命的卫家自不必说,就连同甘共苦的枕边人也不能令他放心。世人皆道新君对糟糠之妻用情至深,不肯立后,殊不知亡妻的怨恨成了他永远的噩梦,使他日夜不得安宁。”
男人含笑摸了摸他的头,温暖的手掌贴在额头上,让他误以为额头上的伤又在灼烧。
“卫家先人,你的祖父,父亲,叔伯,兄长,他们不惜一切要将天命导入正轨,因此你活了下来,他们希望你如当年的耀泫法师一般能够报灭门之仇,但为师不这么想,”男人将手掌略略下滑,盖住他的双眼,“你既然死里逃生,便按自己的意愿活下去吧,若是想做个普通人,为师可放你下山去——这是你我师徒二人之间的秘密,抚琴宫只进不出,从没有人能活着离开师门。”
眼前一片暗红,他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知道他语气轻快,像是孩童在谋划一个恶作剧般。
“倘若你一心复仇,抚琴宫中有的是各种玄门秘法,甚至有耀泫法师当年亲著的《天命神书》,只要你想要,为师都可以给你。”
说完这句耳语,眼前的手也拿了开,男人干脆地起身离开,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和他道晚安。
***
皇城的城门敞开着,甚至没有守卫,卫檀衣拖着狐裘走在最前面,身后几步是一脸惶惑的韩如诩。皇城守备如此松懈,若是敌军来犯该当如何,念头才浮出脑海便立刻被压过——比起北萧的铁骑,走在自己前方的人显然更加危险。
尊微宫修筑起来还不到二十年,簇新的雕梁画栋下,阶石甚至还能看出工匠打磨的生涩痕迹。卫檀衣仰头望着那块额匾,许久不发一语。
“卫公子。”一字一字缓缓出口,宣平帝在太监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面色肃然的太子宋旌。
该怎么称呼他呢?卫檀衣微微一笑:“戴老。”
宣平帝对他的毫不客气并不动怒,只是呵呵笑了几声,问道:“卫氏这回又预言了谁的成败?”
卫檀衣不作答,他又略带遗憾地道:“大道倾颓,群雄逐鹿,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些道理卫公子并不是不懂吧。如今天下太平,大济百姓安居乐业,卫公子执念不改,会害了更多的人。”
“那敢问当年又是谁的执念害得卫氏惨遭灭门?”
一时在场众人皆不语,宣平帝似乎面带微笑,又似乎只是太习惯于那副神情,沉默良久,方道:“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太平,哪怕这不是卫氏想要的,却是天下人想要的。我和族兄当年所作所为,为的是天下太平,对得起天地良心。”
“好一个对得起天地良心,”卫檀衣露出了冷笑,“杀了所有知道秘密的人,以求堵天下悠悠之口,这便是你的良心。你们当初若真是顺应天意,为何不敢面对卫氏的质疑?天道自在,你们却一味逃避,我虽参不透天机,却也懂人心,此举非君子所为。”
宣平帝又是呵呵笑,似乎再难拿出更多的理由说服他,这时韩如诩早就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你和皇上究竟在说些什么,你到京城来又是为了什么?”
卫檀衣冷冷睨他:“蝼蚁安敢窥天道。”
“你!”
“韩大人少安毋躁,小王有些话还想问问这鄙夷苍生的高人。”悠悠打断他的,却是宋旌。
先是上前向宣平帝拱手示意,待得到许可后,宋旌从怀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黄纸包,轻轻摇了摇:“你可知这是何物?”
卫檀衣冷笑不答。
“这是一把剪刀,一半是暗卫在你店里发现的,另一半……”宋旌笑得仿佛胜券在握,“不知为何却在端王府内,卫公子可否作出解释,为何一面说宋氏是逆天而为,一面却又暗地里和端王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