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须做你所想,不必谢我。”卫檀衣负手走到一旁。
青衫少年知他是不想打扰自己,感激地深鞠一躬,然后迅速盘腿坐下,小心翼翼地将逆转七星抱起置于膝头,双手抚上琴弦细细摩挲,好像触碰的是自己心爱之人。
忽听嗡地一声,旋律自指间流淌开来,迅速涌出了降仙塔蔓延向整个皇宫。其始清泠,仿佛山涧曲流,随后曲见饱满,洒洒大气又丝毫不尖锐,浩浩千里却不显空泛,竟是流传于宫廷乐师之间的大雅之乐。
虽是一把残破之琴,深宫之中竟无处不可闻其声,熄灭已久的灯火又重新点亮,嫔妃宫人们均在猜测这半夜琴声来自何处。
东宫内,宋旌此刻仍挑灯夜读,听到琴声也便放下书卷步入庭中。
“似成堆锦绣中暗藏璞玉,又似皎然明月下一柱轻烟,此人虽奏大雅之乐,其中却暗含幽幽情意,实属不易,”唇边一丝微笑,“且仅用五弦,莫非……是《庆生平》?”
尊微宫处宣平帝也被惊醒,只不过他并没有那般闲情逸致聆听,而是气急败坏地命令彻查究竟何人深夜惊扰皇宫,韩如诩正在这当头赶到,立刻被派了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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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仙塔上,卫檀衣迎风而立,细细分辨着风的变化。
“来了。”
青衫少年仍旧陶醉于自己所演奏的乐曲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一道玄色的身影正慢慢接近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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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前方拐角处有人影一闪而过,眼尖的侍卫瞅见立刻大吼一声。一时间附近的侍卫全体包抄过来,将那鬼鬼祟祟的人影困如瓮中之鳖。
韩如诩正在另一头搜寻,忽然接到这消息,也立刻赶了过来。侍卫们给他让出了路,韩如诩走上前,那跪在地上的人缓缓抬起头,竟是东宫右春坊庶子之一。
“这……为何你会在此?”韩如诩出入东宫见过他几次,对他此时能在东宫以外的地方徘徊感到非常吃惊。
右庶子望了望他,似乎在笑:“韩大人不必惊慌,我只是想到皇上跟前去跟皇上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韩如诩差点气歪了鼻子:“这深更半夜的你去找皇上说话?皇上正恼着,你去了他也不会见你。”
“请韩大人务必带我去见皇上,我有一些关于太子的事,必须亲口向皇上说明。”
牵涉到太子韩如诩不敢再回绝,只得派人到尊微宫去禀报。
片刻后右庶子被押往尊微宫,宣平帝正在院中烦躁地走来走去,见人来了,只冷声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右庶子上前两步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后,方开口:“皇上,谋害小殿下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翠星宫的林慧妃娘娘,动手的人,正是微臣。”
在场的所有人均是一愣,宣平帝更是暴怒地冲上前一把将他提起:“你这狗奴才竟然在这里胡言乱语!”右庶子也不反抗,就这么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声音像是着了魔一般:“微臣此时能站在这儿,便足以证明所言非虚,若非有人暗中操纵,微臣又怎能在太子殿下被软禁之时,仍在宫中自由行走。”
宣平帝一愣,松开了手。
“杀死皇后娘娘唯一的依靠,暗中布人监视和嫁祸太子,击垮王贵妃,这后宫之中还能有谁做这些事,皇上,微臣应该是无需多言了。”
宣平帝重重一哼:“那你又为何将这一切道出,朕说你分明是要帮太子洗脱嫌疑,嫁祸林慧妃才是真!”
右庶子惨淡地一笑:“我这回得以走出东宫,本是要向皇上禀报,是受太子指使才杀了小殿下,不过那女人失算了,发生了连微臣都不曾预料到的事,将她的计划彻底打乱了。”
“那是何事?”
院中忽然安静下来,韩如诩一凛,不等周围人反应过来便一把将右庶子扯过:“皇上小心!”
在场侍卫眼见被拉开的右庶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弯刀,赶忙将宣平帝护在身后。右庶子行刺不成,改为一刀刺向自己的胸口,深红的血立刻浸透了胸口的衣衫。
“你说什么?”此时的他已不构成威胁,韩如诩见他嘴唇蠕动,便附耳上去。只听那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谁也、预见不了……谁……会爱上、谁……”
韩如诩全身一震,臂弯里的人头一歪已然死去。
“韩卿,他说了什么?”宣平帝在一干侍卫身后平定了心情,板起面孔问。
“他说……”韩如诩不知该如何转达,若是直接转述,这绕口令一般会不会让本来就心情烦躁的皇上再次发怒?若是直述其意,“右庶子爱上了太子殿下”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也是万万说不出口,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道,“他说谁也遇见不了,谁会爱上谁。”
宣平帝悚然动容,许久不言,而那琴声也正在此时戛然而止,令人不禁要想,这会不会是一场悲情的戏,而自己正是身在其中的戏子。
***
大殿上,乐师抚琴,舞姬起舞,面前美酒佳肴,耳边道贺声更是不绝于耳。
方作邕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为自己设下的庆功宴,却很清楚地记得自己见过那个青衫少年几回。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注意到随侍在岳王身旁的他,虽为男子,也并没有出彩的容貌,却在一颦一笑间让自己不觉失神。起初以为是自己错觉,便刻意不去看他,可越是压抑自己,那份心意便越是强烈,想要见到他,想要一直一直……看着他。
尽管深知他是岳王的奴隶自己永远不可能触碰得到,还是想要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他,为了那短暂的一瞥,可以出生入死,赌上性命去换取庆功宴上他为自己斟一杯清酒。
“方将军,请。”青衫少年斟满酒,冲他微微躬了躬身。
只要这一瞬,哪怕明日就长眠不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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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檀衣!”
淬思刚把店门打开,韩如诩就闯了进来,差点把她撞个大跟斗。
“韩大人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啊?”淬思笑得狡猾,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一般。
“他人呢?”韩如诩气急败坏地问。
卫檀衣从后院走进来:“一大清早的,韩大人这么咋咋呼呼,莫非是有银子可以还账了?”
韩如诩一堵,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头,自觉地不再出声。
待店中一切布置好后,淬思打来泉水准备煮茶,卫檀衣才悠悠地问:“有何事,说吧。”
“……昨夜宫中那诡秘的琴声,是不是你搞的鬼?”
闻言,淬思也不禁抬起头笑了笑,像是在说“看你怎么回答”。卫檀衣笼着手假寐,好一会儿才道:“韩大人大概还不知道,我这里唯一的一把琴,也就是逆转七星,现在仅剩一堆碎片,你要我如何在宫中作怪?”
“碎片?”韩如诩困惑,淬思伸手一指那角落里的琴架:“韩大人请看,逆转七星就在那儿,今天一早起来就成了这样。”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原本就破旧的逆转七星竟像是从内部碎成了千万片,就连琴弦也尽数断裂,散落在琴架四周。
“真是可惜,”卫檀衣曲肘支胰,若有所思地道,“方作邕曾用它谱写了《庆生平》,只可惜这曲子也失传了啊。”
***
我终于能够拥抱他。
当故友们为我获罪而感到同情时,我想到的仅仅是再也不能见到他,而只此一点,足以痛彻心扉。
大殿之上我被一早埋伏好的侍卫扑倒在地,这是我早就料到的结局,我并不怕死,因为死前我依然能够看到他。他在那一瞬间露出的担忧神色,值得我在黄泉路上走得了无牵挂。
他附在岳王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岳王连连点头。
最后我被剥去了一切官职,发配到了汉南。
我知道若不是他急中生智,我极有可能当场被乱刀碎尸,尽管流放的岁月艰苦异常,我依然相信那一瞬间的所见,直至今日我证实了自己所想非虚。
失去了执念的灵魂将会怎样,我并不想知道,若有来世,惟愿同生共死,而他也一定有着同样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