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街上人最冷清的正午,今日却意外地人群熙攘,沿街摆摊的买的全是成捆的黄白钱,还有纸糊的深宅大院,甚至有木雕的小人偶,穿着下人的衣服一副恭顺的样子。
“又是中元节,每年只有这个时候你不盼它它偏要来。”韩如诩嘟囔着。他领着右神策军在宣阳坊巡视,说是巡视,其实不过是混迹人群中,被挤得如同急流中的叶片般晕头转向。一向讨厌生人味的他简直快烦死了。
今日正是有鬼节之称的中元节,只不过因大济禁令的缘故百姓不敢再公开场合提到鬼节二字,买着祭祀用品的妇女们和街边小贩口径一致地话中元。再是禁鬼神说,也不能公然忤逆百姓千百年来祭祖的习惯,因而这一天算得上是法外开恩。
要是过去,韩如诩只觉得这满街的纸屑风一吹叫人涕泪齐下,并不特别在意也不特别排斥,偶尔也会买些黄白钱烧一烧,以表哀思。家中双亲健在的他唯一需要祭祀的,也无非是过世的师母。
“对那家伙而言,这日子倒是不差。”冷冷哼一声,小心地避让开一位衣着也算高贵的太太。能让这些久居深院的太太们走出大门,一年也唯有除夕与中元。
儿时也曾听说过中元节是阴曹地府大门敞开的一日,阳间的人趁这机会烧给故去的亲人纸钱和衣服,他们就能各自前来认领。若是看得见鬼魂的人,到这一天会忙得目不暇接吧?
销魂香的效用早已过去,否则他还真想在祭拜的时候见一见过世的师母,兴许能问出害死她的人是谁,自己也好报仇。
这么胡思乱想着,前方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很快地人流分开来,一名怀抱某物的邋遢男子正猫着腰拼命朝前跑,一路上撞了不少人。韩如诩让道不及,脚上给他狠狠地踩了一下,痛得直要骂娘。
“在这种热闹地方见到韩大人可真是不容易。”这才抬起脚揉了揉,卫檀衣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手里挎着一只篮子,腋下还夹着一捆五颜六色的纸。
“你当我乐意在这儿?”韩如诩没好气地甩他一记白眼,“这些鬼东西自家门口就有得卖了吧,居然跑这么远。”永宁坊位于天望城东北角,而宣阳坊却在城西,光用走的都得花上大半个上午。
卫檀衣指了指篮子:“自打皇上下了禁令,这东西寻常店铺里可就买不到了。”韩如诩一看,篮中除却一叠黄钱外,还有一块拳头大小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
“这是石漆,只不过装在一个掩人耳目的匣子里罢了,”看出他不解,卫檀衣解释道,“为了石漆就是跑到陪都去那也值得啊。”
韩如诩哼哼道:“你做的都是不要命的买卖。”谁知卫檀衣不但不反驳反而嘴角一勾:“你说对了。”
其实宣阳坊印染作坊多这是人尽皆知的,否则朝廷也不会在中元节之际派出禁军巡视,怕的就是乱民趁机动作。
看着卫檀衣逐渐走远,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里冒了出来——假如问他讨销魂香,就能见到师娘了吧?
只是销魂香据他所言价值连城,又怎会轻易给人。
“对了,韩大人,差点忘了,”走远处的人忽然又折返回来,“今晚有一场盛宴,还请韩大人戌时务必光临敝店。”
“诶?”
***
九端高台上,白发华服的青年男子正一手持一人余高的法杖,一手竖两指紧贴额头,飞快地念诵着什么。
台下里外三层跪满了人,个个口中念念有词,却完全无法辨清其内容。
离高台百步开外的御座处,龙袍国君与凤冠王后正并肩而坐,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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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乌云密布,正以极慢的速度在九端高台上那男子的头顶上方旋转。
这是一场关乎王室血脉的祷告仪式,容不得半点差错,九端高台下的每一名清童都经过仔细筛选,花三个月的时间训练,最后才来到这里向上天祷告。
楚国新王即位已有三年,虽与王后恩爱缠绵,却始终未有子嗣,大臣们到四方搜罗身体健壮的未婚女子送进王宫,也仍不能改变王室无后的尴尬局面。在君臣皆束手无策之际,一名大夫向楚王举荐了民间一名方士,声称此人能通天晓地,定能将楚王的心愿传达给天神,为楚国求得一子。
楚王求子心切,立刻将那人召入皇宫,许以封地百金。
“草民定当为陛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青年在大殿上向楚王跪拜,承诺必为楚王向上天求取一子。
时人也曾惊诧于他少年华发,有探问者,回答均是自幼不食盐故而须发皆白,真相如何却无从得知。后世之人只知他是巫道始祖,卫姓,更多的却无法从史书中获得。
终于,天空中乌云散尽,九端高台上腾起一股半人高的火苗,在那玄武岩砌成的祭坛上气势雄浑,就连御座这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楚王睁大了眼,不安地探出头去,王后也不由得攥紧了手帕。
火苗渐小,最后熄灭,白发青年将一旁备好的铜樽端至祭坛前,手捻了些烧后的灰烬,撒入杯中,又轻轻晃了晃。一直候在祭坛边的辅祭明白大功告成,立刻朝着御座的方向跪下,口中高呼“万岁”,台下的数千清童闻声也陆续高呼起来,万岁之声此起彼伏,洪水一般涌向御座。
“太好了!苍天怜孤。”楚王霍然起身,兴奋难以自已。王后也是满面喜色,玉手轻轻搭上楚王的手臂:“恭喜陛下!”
不多时白发青年擎着铜樽来到御座前,恭敬地跪下:“祷告已成,陛下只需饮下樽中神水,再与娘娘同寝,便可得子。”立时就有内侍将铜樽接过呈了上去。
“卫卿真是孤的大恩人呐!”楚王仰头饮尽樽中水,笑得合不拢嘴,“待孤做了父王,楚国的七十座城池,你想要哪一座,孤都赏给你!”
白发青年深埋着头:“谢陛下恩典。”
“来来快快请起。”楚王上前将他扶起。王后也便跟着朝前走了几步。
白发青年注视着楚王,又将视线转向王后,略停后又再次俯首躬身:“草民先恭喜陛下与娘娘了。”
王后附和着楚王的话语,微笑点头,一双妙目却满含着说不尽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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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诗:《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