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我第一次把剑刺进一个活人的身体里时那种惊慌, 那时我双手颤抖,一额的冷汗。
我想起我亲手把公然挑战我的忍耐力的雾的脖子扭断时,霜、冰、雪脸色大变的样子。
我单手发紧地捏着那本穿着紫金色细绳的小木书, 它的边缘陷进我手掌的肉里, 带出一丝真实的刺痛。
有人推门进来, 我看也不看一掌向后拍去, 转过身看见崔维书略嫌狼狈地躲开了, 只是衣袖处即时染上了一层薄霜。
真是可惜,差点就可以把他的手废了的。
“还在生气么?竹意是今天刚进来的,她不知道你不吃肉……”
“滚出去关上门, 重新敲门我让你进来你再进来。”我面无表情地道。
他扯出一抹扭曲的笑容道:“我也勉强算是你二哥。”
我的右手再次抬了起来,他转身快速走了出去, 合上门, 继而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咽下心中浮起的那股气, 道:“进来。”
他进来,把一碗清粥和几样小菜往桌上摆:“吃吧, 全部都是素菜,粥也不是用肉熬的。”
我没有动,对着个让我噁心的人我没食欲。
我冷笑:“谁说我不吃肉的?我做梦都想着吃你的肉。”
他僵了一下,脸色微青,随即又恢复过来, 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横了他一眼, 他那口气叹到一半又硬生生地止住。
“我做什么都总是不合你意, 要不是她不让你杀我, 恐怕你早就动手了对吧?”他挺直了身子, 直直地看着我。
我不说话,看向别处, 我觉得他的眼神特让我噁心,他整个人每个地方都让我噁心!
崔家的生意早就被踏雪门接了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我接手踏雪宫之后,崔家的布庄生意已是踏雪门下众多生意的其中之一,而且营运已上正轨,丝毫不像是刚刚被踏雪门接手的样子。
看来,崔家是早就出了内鬼。
踏雪门接手这桩庞大的生意,自是如虎添翼。整个羿国的布,数崔家的最出色,连皇室里用的布也是崔家供给的。崔家的布庄又是这洛城中最大的,它在各个小城镇都有分号,甚至在塞外也有几间。而这一年来,我不得不让崔维书去打理布庄的事,因为只有他最熟悉崔家的生意。
她不让我杀他,更不能伤他分毫,他是她最重要的棋子。即使我恨他入骨,也不能伤了他,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出悲剧!
没想到我们大家都看错他了,当初还以为他闷在自己的房里读死书,他却是暗渡陈仓,自起风云。
我一直派人暗中寻找崔霆、崔言还有崔维禹的下落,可他们就像那天在绯月山庄离开的慕容彻和崔可微一样,杳无音信。南宫绯的消息我倒是一直都有听说,他依然是行踪飘忽,时不时传来他又救了哪个垂死之人的故事。人们总能把他的事渲染得活色生香,仿佛亲身经历一样。而剑鬼,我却一下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哪些事,或者……杀了哪些人,我也没有刻意去打听。
我不确定他是否曾对我有情,有时候我想着想着就觉得,那都不重要了。我想起他时那种心情,就如终年被海水洗刷的岩石,由一开始的痛彻心扉被磨成了习以为常的麻木。
而她,依然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妃子。我猜不透她为什么会让我当踏雪门的门主,但我很清楚,我只是她的棋盘上,一颗小小的棋子。
一切,似乎很平静地进行着,没有改变……
可是,有什么被改变了呢?
~ ~ ~
“小若……”
“门主!”
“……门主,自从雾护法死了之后,她的位置就一直悬空着,这样似乎不太好。本来踏雪门中的护法之位应以女子担当,但考虑到……”
“重点!”我一掌拍在岩石做的桌子上。听着这个声音我的火气就不由自主地“嚯嚯”上升!
“我们替你找到了新的护法。”他本来铁青的脸色,在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瞬时转化成了深不可测的玩味。
“以后这种事就不用‘劳烦’你玉面亲自来跟我说了。”谁来也无所谓。这门下曾有不少是寻仇来的,都一一被我识穿并杀了。我的防备心一向都高,她们以为取得了我的信任欲对我下手,殊不知我谁也不相信。
我谁也不相信了,我连自己也不相信。
“这次不同。”他的嘴角弯成为个怪异的弧度。那张粘上去的假脸皮让他此刻看起来像个畸形的怪物。
以前我怎么就没发觉呢,他的脸那么假。这么一个依赖别人的皮生存的怪胎,我竟然就栽在了他手里,着了他的道!
他站起来,欺身上前附在我耳边,带出的风险些将烛台上的蜡烛熄灭。
当我的那一掌向他拍出去之前,他的声音仿如恶毒的咒语般响起:“你的新护法,是剑鬼。”
我的手僵在半空。
崔维书离开的时候,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被他活生生地剥了皮还不停地哀号挣扎的人一样。
我察觉到门外有人,重新打开刚刚被崔维书合上的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清瘦修长的男子。
他的脸有些微的苍白,嘴唇的颜色在月光下像是透明的一般,他声音平板地道:“门主好耳力。”
我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剑鬼……”
他面带讥笑:“门主和你的入幕之宾可谓感情深厚,如此良辰美景,剑怕是打扰了门主的好事。”
我的胸口突然像被人塞了一团布,某些汹涌而出情绪被一下子堵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走过来,眼里的阴霾让我不敢直视:“江湖上传闻聪慧过人的踏雪门新任门主,会不懂这话里的意思?”
我拼命地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剑只是说出亲眼所见。”他的手紧紧紧握着剑。
我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杀意。
我感觉得到的,我体内的“绻”已经自发地涌了起来,随时准备抵抗一切会伤害到我的力量。
他腰间的剑似乎也是躁动不安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自发地出鞘。
“不像你看到的那样……”此时此刻,我竟找不到一个字去解释。
“剑只知道,眼见为实,正如剑在绯月山庄毒发当晚所见的一样。”
我大惊:“那晚你在我的房间附近?!”
“怎么,门主也担心被人撞破奸情?”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冷如冰霜,刺得我每一寸皮肤都隐隐作痛。
我不停地吸气吐气,再深呼吸:“你当时就在附近……你为什么不进来?”你为什么不进来救我?
“剑自问还知廉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错了……错了……不该是这样的……那晚在我绝望着的时候,我最希望看到的人,竟就那样袖手旁观……
我全身抖个不停,我好久没试过抖得那么厉害了,就连杀人,我也可以麻木地看着别人的生命消逝而没有一丝感觉,而现在,我的手脚像失去了我自己的控制,剧烈地颤抖着。
“……不、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的……你、你……你为什么不进……”
“夜已深,剑告辞。”他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便按紧了腰间的剑朝回廊的另一头走去。
我死死地抓住门框才不让自己跌坐到被夜间寒露打湿的地面。
我用仅剩的力气对着他瘦削的背影问:“剑鬼,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他轻声地说了一句话,随即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说得很小声,可是练武的人听力是比平常人要敏锐很多的,他那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小若,我也曾爱过你的。”
也曾,也曾……
我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终是滑落在地上,冰冷的地面把寒气渗进我的骨髓里去,像一把锋利的刃刺穿内脏。
你从不爱我,请别让我知道。我怕我知道了会伤心,会难过。
你曾爱过我,也请别让我知道。因为不管是哪个答案,在时过境迁之后,都会伤人至深。
剑鬼,我宁愿没听到你说的那句话……
我倚在门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