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帝负手而立, 在剑鬼面前问道:“这紫玉,你如何得来?”
他的声音也是温温润润的,我想, 如果他不是帝王, 便是一个俊美的书生了吧, 总觉得他身上透着掩盖不了的书卷气息。
剑鬼答道:“此乃家慈之物。”
“哦?令堂为何人?”
剑鬼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轻声道:“凌语娴。”
“语娴、语娴……”
羿帝喃喃低语般重复着, 我不敢一直盯着他看,只是飞快地扫他几眼又低下头去。但也只需几眼,我便能看穿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要不然, 这个羿国的君王就不会仿若迷失了灵魂般,一脸的悲恸之色, 如坠回忆当中, 无法自拨。
剑鬼的手心微热, 有薄薄的汗渗出。
刚才面对太子的时候他都没这样,现在为什么反而……我脑里突然一个灵光乍现!这大大小小的事串连起来——剑鬼手中这块人人见了都要下跪的令牌、太子的明枪暗箭、羿帝听到他娘亲名字后的失神……
难道、难道……我看着他, 一股热流冲击着脑门,我几乎无法思考!
羿帝看着剑鬼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果然是长得很相像。语……令堂现今可好?”
剑鬼顿了顿,道:“还好。”
羿旁长舒一口气:“那就好。”继而转过身去,声音并不是很大,却有着一股无形的震慑力, “今晚之事, 朕可不对你们追究。至今仍未有找到任何杀害右相那凶手的凭证, 太子就无故调动大批禁军, 如此劳师动众, 朕罚你于自己宫中闭门思过一个月,直到你知错为止!”
……
仿佛一场闹剧般, 来时汹涌,退如晚潮。
但无论如何,大家都平安无事。
只是大家都像我一样,对剑鬼的身世充满了好奇。那答案好像呼之欲出,却又咫尺天涯如隔万里。
被他们这么一折腾,精神强烈紧绷过后放松下来,才知道自己原来很累。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后园去等着练剑的剑鬼。
他似乎是料到了我会找他,不紧不慢地耍完一整套剑法才收起剑。
“剑鬼,你说你叫凌剑,你是跟你娘亲的姓?”废话我就不多说了,直入主题。
他擦擦额上的汗,笑着道:“是。”
“那你的父亲姓什么?”关键问题来了啊!
他轻轻地搂着我的肩向园外走:“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我兴奋地点头:“我最爱听故事了。”
他把我往他身边拢了拢,低头轻笑问道:“用过早膳了吗?”
“吃了吃了,你快给我讲故事吧!”我好想知道啊啊啊!别吊老娘的胃口!
“有没有吃肉?”他替我把耳边被吹乱的发丝理好。
“吃了吃了,讲故事吧!”这人不厚道啊不厚道!
他朗笑:“我还没用早膳,你陪我可好?”
他看着我,眼神波光流转,我被看得忘乎所以,愣是没反应过来就点了头。
这不是重点哇!
“我陪你用早膳,你得一边给我讲故事!”坐在亭子里喝着瘦肉粥的时候我终于清醒过来,还好没被美色所惑!我的意志力还是很强大的!
他抬起头朝我露齿一笑:“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用完早膳再讲吧。”说完又往我碗里舀了一勺肉粒。
靠!老娘被忽悠了!
我正要暴发我的忿忿不平的时候,眼角便看到崔维书肩上挎了个大大的包袱朝我们这边走来。
剑鬼也看到了,停了羹。
崔维书来到我们面前,深深地作了个辑,道:“崔某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马车等在宫门外,再过一个时辰便启程离开。宫里的人都一一道别过了,崔某在此也拜别门主和剑护法。”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了句“保重”。
剑鬼只是对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崔维书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微笑着转身走出了亭子。
我和剑鬼坐下来继续吃早餐。
才刚坐下,就听到崔维书突然大叫一声,我和剑鬼同时看向崔维书的方向,只是他捂着胸倒在了地上。
我和剑鬼对看一眼,立刻冲过去,一转过他的脸便吓了一跳!
他的脸在短短的几秒内便变成了淡淡的绿色,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耳朵不停地有鲜血渗出来,他双手死死地按着左胸□□不止。
我被骇得双手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剑鬼扶起他让他半依着自己,说:“快去叫叶医师来。”
叶医师的房间就离这里不远,他的医术相当了得,平时宫里谁病了谁伤了谁中毒了都是他开的方子。
我站起来正要去找他,右脚却被崔维书拉住了。
他断断续续地道:“别去……没用了。”
我看了眼剑鬼,剑鬼看了看崔维书,又看了看他抓住我右脚的手,有点无奈地道:“那就别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脸上的血越渗越多,这情景,我总觉得很熟悉,在哪里见过呢?
崔维书吃力地转过头看向正门的方向,声音里透着绝望:“马车就在外面了……我只是想自己一人安……静地渡过余生……洛、洛妃她终是不肯放过我……”
闻言,我看着剑鬼,在他眼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惊诧。
我说:“崔维书,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毒?我去找解药来。”
他的手伸过来拉我的手,我条件反射地甩开。
剑鬼拍拍我的肩膀,我倚着他身旁在地上坐下。
崔维书对着那只被我甩开的手发呆。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怎么办。
崔维书突然就大笑起来:“也对……也对……小若你避我是对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别、别打断我……”崔维书微微地摇着头,他脸上的血全染在剑鬼的白衣上,一大片一大片,异常妖冶!
“我要趁着还有一口气……跟你说清楚……”他看着剑鬼,吃力地道。
剑鬼看着他。
“你要好好……对小若……其实那晚在绯月山庄……我并没有、并没有……小若还是处子之身……”他说到这里,大概是没有力气了,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剑鬼双唇微张,眼睛也微微地瞪大。
我倒抽了一口气!他说什么?!
“崔维书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现在才说?!”我激动得不能自已,揪着他的衣领大声质问。
剑鬼一手扶着崔维书一手把我拉到他右边:“小若,别这样,听他说完。”
“那晚你是不是觉得……身体撕裂般疼痛……还记得吗……小枢、小枢那晚是洛妃让他来、来监视我的……她、她让我毁你清白之身……还要、下……‘冰螝’……小枢很听我话,我、我说的他都信,他也会照做……那晚我怕洛妃还会派……其他人来,便让小枢佈、佈了结界阻止……我尽了全力了……我尽了全力不让自己受她控制了……小若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之所以觉得痛,那只是小枢施……了幻术……其实,你的身体并无半点损伤……小若……你原谅我……原谅我好吗……”他吃力地抬起手。
我眼眶发酸,握住他伸向我的手,点着头道:“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了!”
他笑了,眼睛半合了起来,又继续道:“对不起……把你丢在地宫里……那个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也是逼不得已……不得已……你吃尸体的事……我很内疚……对不起……我没办法……没办法……”
“崔维书……”剑鬼叫着他的名字,把他扶了起来要替他运功。
可是他自己硬是让自己歪向一边不让剑鬼替他运功。
好一会儿他就一直昏昏沉沉地动着嘴唇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我俯身到他嘴里,才听清了——冰……
我心里很难受地靠在剑鬼的肩上,剑鬼搂着我,轻轻地抚着我的背。
“为什么会这样?剑鬼,你说为什么会这样?”我感觉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有一口气无法呼出,于是便噎在心间悬着,压抑不己。
又过一会儿,崔维书的精神好像好了点,也不见他喊痛了。
他抓着我的手道:“我快不行了……我包袱里有一条方子……我死后……你把我的心脏取出,与那条方子上的药一起熬,分三次……可解‘雪螝’之毒……”
我愕然。
剑鬼像是想到了什么,用手沾了他脸上的血放到眼前细看,又放到鼻间闻,声线略微不稳地道:“你也中了‘雪螝’?!”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又吐出一大口鲜血,闭上眼睛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是洛妃……亲手下的……小若,绯月山庄那晚……洛妃控制了我……我尽了全力了……我尽了全力让自己不受她控制了……每月到了十五……她的内息都很充足……我、我每月十五都压不下她的控制……她说过放我走的……没想到、到了最后……还是诱发了我体内的毒……绯月山庄……我尽全力了……小若你原谅我……”
他又开始重复地说着要我原谅的话,我应了很多声“我原谅你了”,他好像都没有听见。
渐渐地,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嘴里就只念着冰的名字。
而后,那绝望的低唤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寂静。
我颤着声叫他:“崔维书……”
剑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若,他走了。”
我转过脸去不忍心再看。
……
雪和霜她们哭得撕心裂肺,说怎么突然就这样啊?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中过‘雪螝’的人,其心脏反而是解药的药引。
叶医师取了崔维书的心脏,沉默着拿去煎药,什么也没说只是叹着气。
我在剑鬼的怀里,泪流满面。
永别了,崔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