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身世(上)

崔维书的死让整个踏雪宫一度陷入低迷的情绪当中。那半个月里, 每个人的脸上都几乎找不到一滴笑容。

夏日炎热的风,更添沉重。

我这才发现,原来在我未曾留意, 或者可以说是刻意忽略的角落, 崔维书的好早已弥漫。只是因为我对他误会和针对, 宫里的人才从未向我提起。

那个中了“雪螝”的书生……

大片的浓荫依然阻隔不了炙热的烈日, 利箭般的热焰从繁复的阔叶中穿过, 在干燥的地面投下几点零星的残光,仿如浮光略影,似热还温, 温处略带冰凉。

我捏着心诀,坐在剑鬼的房里等他。

事实上, 我今早一大早就到他房里等他了, 他昨天一早就离开了踏雪宫, 昨晚没有回过来。

他的房间很简单,内室的床上, 只一张缎面薄被,高高撩起的帷帐映着天窗透下的光,白中带点暖暖的黄,南边座着一个雕着雀栖寒枝暗纹的桃木衣柜。

房里的气息清清冷冷的,这倒挺符合剑鬼的风格。

我无奈地踱了出外厅, 在石桌边坐下。

八角的桌形, 竹节桌腿, 桌面雕有舞剑玄阵图。

月意来换了几回茶, 我喝茶都喝到舌尖生涩了, 他还是不见人影。

可是他分明是跟我说过,他今早会回来的。

现在都过午好久了。

唉, 我真是,心急什么呢。

在我把桌面那幅图的纹路摸了好几个来回之后,我终于在房门正对着的那条小路上看到那个缓缓地向这边走来的修长身影。

浅灰外衣,银边袖衽,腰间佩一剑。他踏着一路细碎的树影走过来,到了门边,站住,摘下面具。

我笑,心头一松。

他略微上扬的眼角轻轻弯成月牙的形状,浅笑道:“我回来了。”

对上他那双黑如浓墨的双眸,我竟不能言语。

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这么紧张眼前这个人了呢?也许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开始了。

是因为他的容颜?或者,只是因为,他是他。

我本想问他——

你这一天一夜去了哪里?

你是去杀人了吗?

你有受伤吗?

可是在看到他之后我才觉悟,其实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他平安地站在我面前,那就好了。

很多的问题,都在看到他如释重负的笑之后,都被哽咽了。我一直眷恋着,这个难得的笑容。

他几步走过来,手一伸便把我拉了起来,随即我便陷入他的怀里。

他身上的味道,有点风尘仆仆,带着阳光的味道。

他埋首在我颈间,鼻间的的呼吸灼着我的肩。

“剑鬼,你怎么了?”怎么好像有点不妥?之前他离开的时候,只是跟我说有事要处理,并没详细说明是什么事。

“我很想你。”他的声音在我耳边闷闷地传来。

心里的某处因着这句话忽而柔软起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阳光在他的脸边投射下淡淡的阴影,衬得他的五官越发立体起来。

我看得有点失神时,他薄唇微启:“小若,慕容家已经答应把门下五千暗士的调度权交予你,你以后可不必为此事费神了。”

微软的语调,低沉的声线,透着股懒散的随意。

我却因为他的话全身一紧:“你昨天离开踏雪宫,就是去了慕容家?”

他点头,轻轻地替我抹去额边的薄汗。

“他们……没有为难你?”之前我和慕容家交涉了很多次,软硬兼施什么法子都用过,对方就是不肯答应,为什么这次剑鬼只是离开了一天一夜,就把事情解决了?

他笑得有点不自然,道:“他们不会为难我。”

这话大有玄机,难道……

“他们是不是让你杀什么人来作为交换条件?你不要答应,慕容家即使不给我暗士的调度权也没什么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那五千暗士每个都是武功高强之人,一代传一代。但他们向来只听命于慕容家,当初羿帝曾试过要慕容家交出调度权,慕容家也只是交出一半,那一半就是现在的禁卫军。而另一半,则只为慕容家卖命,也不知道慕容家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他们就只听慕容家的人的话。

洛妃当初让我去要调度权,也没明确说明要一定拿到,她也是清楚其中的难度的。

如果剑鬼真的用杀人来和慕容家交换,那得杀好几国皇帝才有可能啊!虽然有点夸张,可这事实在……

我越想越心寒,紧张地看着剑鬼。

他却只是慢斯条理地取过一旁的铜壶,往一旁的紫砂壶里注满热水,盖上盖子,轻轻地晃了晃,再把热水倒在托座中,然后捻起小木勺从竹筒里挑出少许茶叶洒进壶里,再注满热水,合上盖子。

一股浓郁的茶香霎时从壶嘴里飘逸而出。

“他们没让我杀人,也不能。”他微微地低下头,浅灰色的发带束着的头发漏下一缕,垂在额侧。

“那他们怎么可能……”会冒这个险,在明知我要这五千暗士的用处的情况下,还会答应?

他只是看着我,目光如清泠的泉水:“小若,我要离开这里了。”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五指收紧握着。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措手不及:“你要去哪里?”我有不好的预感,被他这句话弄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剑鬼向来不多言,很多事都是做好了之后才跟我说,像在我粥里加肉末,像那次刺杀右相,像这次慕容家的事……他总是这样,不发一言替我把所有的事都做好,也不说,我误会了,也等我知道真相后才来后悔……

他微怔,失神地喃喃道:“回家。”

我也是一怔:“回家?”这才发觉,我一直不知道剑鬼的家在哪里。

他这次十分很肯定:“嗯,回家。”表情却很凝重。

这两个字,他说得那么慎重,听起来又并不像是开心的样子。我看着他聚拢起来的眉心,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被火把照亮的夜晚。

“你不愿回……家?”那个字差点就从我嘴里溜了出来。其实我很想问——你不愿回宫?

答案会是什么呢?我有点紧张,又有点害怕。

如果他真的如我所猜测般是个皇子,那我们,将会怎样?

一丝难受继而缓缓地渗了开去。

我和他,似乎总不能纯粹地,简单地在一起。他是杀手时我只是个普通人,到他来到踏雪宫门下成为护法的时候,我却成了踏雪门的门主。而现在,他又要多了一重皇家的身份了吗?

我们的身份,似乎注定了不能平静。

他眉心的结顿时散开,失笑地捏了捏我的脸:“小若,别紧张,我只是暂时不习惯把那个地方称为家。”

我屏住了呼吸,心情五味陈杂,说出的话也带着涩意:“你总会习惯的。”

门外的蝉声渗在干躁的混合着烤晒后泥味的空气里,像歇斯底里的哭喊。

“小若,我和你说过我爹么?”他替自己把茶满上,却并不喝。

“都是听你说你娘,极少听你提过你爹。”那个我一直期待已久的,他口中的故事,终于要说出来了么?

他站了起来走进内间的,不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有他一臂长的玄色绒布锦盒。

他把锦盒横放在我面前,打开。

雕着龙纹的剑鞘跃进我的视线里,这龙虽只有三爪,却是不失霸气,栩栩如生得仿佛随时都会腾飞而起。

“这是你原来用的那把剑。”这剑我以前经常见他佩在身侧,极少出鞘。在柳家庄的时候曾看过它出了半鞘,只剑气便可令人退避三舍,我对它的印象极为深刻。

他点头,修长的五指顺着龙鳞的纹路轻轻地抚着。

“我很小的时候,便开始跟着爹练心法,直到我的内力可以驾驭这把剑时,才八岁。爹很高兴,便让我拿他这把不常用的剑练习剑法。”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里带着回忆的痕迹。